一九九四年的夏天 毕业 (三)
和林皓不同,叶峰不用操心找工作,他脑子里面想的是别的事情。把行李简单归位,扔在研究生宿舍,叶峰就和林皓下了楼。即是是下午四点,阳光依然保持着正午时候的强烈,晒得马路上白花花的一片。道两旁高大的白杨树,被热风吹得哗啦啦响个不停,伴随着知了嘶啦嘶啦的叫声,平添了一丝烦躁。晚上又要吃一次散伙饭,虽然心急的几个外地同学已经回家了,可是班里读研的,留京的,准备明年考研的,或者想在北京不要户口找工作的,加上北京本地的几个,都还没走。趁着人还整齐,作为班长,叶峰觉得应该再聚会一次,早早的通知了大家,晚上在学校对面的“大地酒家”吃晚饭。本来叶峰的意思是,就在新宿舍等会,和几个定向培养的研究生老哥砍砍大山直接去吃饭算了,偏偏林皓不想和这些人聊天乱扯,拉着他出了门。叶峰觉得,林皓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有点事儿,见了生人,骨子里总有点放不开的别扭。最近为了找工作的事情,林皓有点不开心,“事儿”的就更明显了。叶峰觉得,林皓的命够好的了,家在北京,每周都能回家,起码可以补充一点营养。放假也不用和学生大潮一起挤来挤去,坐硬座来回赶。最重要的,叶峰觉得林皓根本就不用操心留京的问题,户口的问题。从大一起,这一直是叶峰的一块心病。叶峰想留在北京,最方便的就是读研究生。不过叶峰的学习一直不算最好,和班上几个尖子拼有限的名额,还真不一定能成功。所以,叶峰就格外注意课外的活动,当班长,入党,进学生会。虽然有时候林皓他们也拿这个讽刺他,说他是“留校积极分子”,但是叶峰不往心里去。他觉得,这都是典型的“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用他的话说:“废话,你们倒是不用操这份闲心。叔叔花多大精神,还要组织你们活动。”不过叶峰性格里面喜欢做这些,他是个爱热闹的人,在学校又是篮球队的主力,朋友多,和老师的关系也好,他觉得自己也是凭努力才得到了留校的机会。前几天,系里的老师已经找叶峰谈了话,交待他做马上二年级班级的辅导员,叶峰已经和同学们见了一次面,原来的师弟,现在都毕恭毕敬的叫他“叶老师”,叶峰觉得很满意,虽然只比有的师弟,师妹们大上一两岁,可这老师一叫,名分就算定了,叶峰说起话来不自觉的就严肃了几分,再不好意思和以前一样跟师弟一起随便开玩笑,或者当着众人对师妹品头论足,大放厥词了。不过让叶峰觉得不痛快的是,才当上叶老师几天,就开始有同学找他谈话了,汇报思想的,争取入党的,包括打小报告的。叶峰心里奇怪,这么小的同学,这么小的班级,哪里来的这么多活思想,奶奶的还分拨,分派。叶峰想想这个就头疼,但是对找他的同学们又不好不耐烦,只好打着“老师腔”敷衍两句,对要求进步的同学是加以鼓励,对汇报情况的同学是搞好团结。仔细想想,叶峰觉得,同学来汇报也有好处,至少可以帮助他了解一下班级动态,只是汇报的都是男生情况,一个女生都没有,叶峰恨恨的想,难道女生就没有活思想?!
两个人散漫着逛回了宿舍楼,在12楼楼下碰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骑车带着一个穿着短裙的女同学,虽然戴着墨镜,可是飘扬的短裙还是吸引了林皓和叶峰的眼光。目送着一男一女离去,林皓说:“我说“疯子”,你看就看呗,能把口水擦擦干么?”
叶峰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不屑的撇撇嘴:“你丫不是也没少看么?你就是‘替(退)五十步笑替(退)百步’。”,叶峰学起了安徽同学的口音。
林皓笑着说:“我是看了,但我那是正常的看,你瞧瞧你,死盯着,从上到下,从近到远,全局总览,重点突出,眼睛都不眨一下,也不怕男的下来揍你。”
叶峰鼓了鼓手臂的肌肉:“动手,他试试,这是叔叔的地盘。哎,耗子,那女的身材好像还可以啊,以前没见过啊”
林皓快步往树荫里面钻,躲避开始西晒的阳光,嘴里继续叨叨:“还辅导员呢,还叶老师呢,整个一混混。我真替学校的女生操心,要是打起架来,你对付那个男的,我帮你拖住那个女的。”
快步上了楼,两个人却没回自己的宿舍,林皓建议去小孔那里去坐一下,顺便叫上他晚上一起吃饭。小孔叫孔明亮,并不是是林皓和叶峰一个系的同学,不过专业很相近,又是一个年级,经常一起上大课,大家关系很好,毕业照的时候,小孔还死皮赖脸的非夹在他们班里凑数,散伙饭当然要一起吃才行。还没进小孔的宿舍,就看见门大敞着,里面吵嚷的凶,几个人扭成一团,小孔的北京腔儿都变音了。门口几个低年级的同学正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瞧。叶峰一个大步冲进门里,林皓骂了一句“看他妈什么看”拼命的把门一甩,把师弟们都隔在了走廊里,这个时候他最不想的就是让低年级的师弟们看热闹,更担心万一叶峰动手起来,影响不好。
小孔的宿舍里面一片混乱,打架的,劝架的,好几个人扭成一团,地上的暖壶都踢破了,流了一地的热水,正冒着热气。叶峰上去就把人往两边分,嘴里喊着“松手,松手”,手上的力道却是大有分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拉偏架的来了。估计刚才的撕打和劝架已经耗尽了各方的力气,没费多少劲,叶峰就把大家分开了。跟小孔打成一团的,是同宿舍的是陈小军,四川人,个子不高,站着比小孔矮了至少半个头,和站在他两个中间的叶峰一比,更象个小孩子。陈小军脸上的眼镜被打飞了,留下左边脸颊红彤彤的几个指印,怒气冲冲瞪着被林皓拉着的小孔,好像随时准备在猛扑过去的小兽,嘴里呼呼的喘着气。看着来了帮手的小孔嘴里还在骂着,“不服,你丫不服,抽死你。”边说边被林皓拖着进了隔壁已经空无一人的宿舍,紧接着,叶峰也跟了进来,一推门就大咧咧的笑着说,“行啊,小孔,长脾气了,都敢动手了,怎么回事啊?”孔明亮尽力平复了一下呼吸:“刚才我跟那玩游戏机,丫陈小军也要玩,我说等会儿,等会儿。结果他就在我后面动手动脚的,把我最后一条命给弄坏了,我说这个不算,我再来最后一次,结果丫在后面骂我,我上去就给丫一大嘴巴。结果丫还敢还手”说着孔明亮掸了掸裤子上的一个大脚印,“要不是有人拦着,看我不把丫废了”。
孔明亮说的游戏机,是不知谁从家里带来的老式任天堂,所谓的游戏也只有“一代魂斗罗”一款,接在他们宿舍的破电视上,连显示都不正常了,很多英文字符都变成了肢体残破,部分关口的通过,基本要靠猜测和大胆想象来补充缺失了的画面。可这都不能影响大家的游戏热情,每天下午,电视前面总是围着一圈子的人,轮流在残缺的影像中,开着小飞行器钻来钻去,伴随着身体的摆动,嘴里还发出各种奇怪的声响。
对这游戏,林皓和叶峰都没什么兴趣,听到是为了这个打架,他们笑得更开心了。林皓用力捶打着孔明亮的肩膀,“闹半天,为了个破游戏,你真TM有出息,简直是出息他妈打出息,出息极(急)了。你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渐渐平静了的孔明亮也有点不好意思,嘴上还在硬着:“是丫先来劲的。”叶峰一挥手打断了他:“别扯了,一个宿舍都四年了,至于么,陈小军还让你赔眼镜呢。我和他说了,你负责赔。”听到这,孔明亮又激动起来了:“赔个屁赔,我还让他赔我裤子呢。”
林皓继续着他的捶打,“你裤子又没事,给人赔,给人赔啊,多大个事儿,就当毕业礼物啦,晚上一起吃饭去吧,我们班的都是。”正说话间,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孔明亮他们班刚才帮着劝架的赵晓,赵晓看了看屋里的仨人,一屁股坐下,掏出烟一人给了一根点上,才说话:“没事吧,小孔?小军也是和你闹着玩,别当真,都是哥们儿,不至于的,刚才我和小军说了,都别当真,就算翻篇儿了啊。”林皓和叶峰跟着也在附和,孔明亮一时下不了台阶,没搭茬。
林皓想换个话题,就问赵晓:“你最后定了去哪儿了?”赵晓的家在河北的一个地级市,家里早早就在老家给找好了国营单位,但是赵晓一直没拿定主意。狠狠抽了一口烟,赵晓说:“我本来打算不要户口了,就在北京找一个工作,前两天去看了几个,虽然工资什么的不高,单位看着也不靠谱,不过,我想试试,在北京闯闯。”好像受到了鼓舞,林皓马上接嘴:“是啊,这么多人在北京都能找到工作,户口算个什么啊。工作不行换也可以啊。”赵晓显然没有这么情绪激动,接着又抽了一口,然后业务熟练的吐了一个烟圈:“可我家里不同意啊,前两天我回去了一趟,跟我爸妈一说,他们都不干,估计为我的工作,他们也求了不少人。听说我不回去,我爸甚至气得都不吃饭了。躺床上也不理我。”讲到这,林皓也不敢贸然接茬了,小心的问:“那你怎么想的?”赵晓低下头,语音显得懒散无奈:“我能怎么想,我妈悄悄和我说,她和我爸结婚这么多年,就见他掉过两次眼泪,上次哭还是我奶奶去世的时候,还有就是这回了。”不知道为什么,除了赵晓,几个人同时都想笑,可是好像又不太合适,就全憋着。叶峰站起来总结了一下:“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再怎么说,爹妈也要考虑啊。你和小军说,别往心里去,都是哥们。眼镜的事情,回头他自己去配个框子,小孔出钱。我们先撤退了。”赵晓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同意的是哪个部分,更没有注意到三个人脸上的怪异表情。
三个人出了门,到了楼梯拐角,再也忍不住的笑出了声。不过笑完了,谁也没说话,笑声最后化作了一点酸涩的尾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面和胡乱扔得满地的废纸一起,飘来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