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之边：青海长云暗雪山 45

平遥：

刚出平遥火车站，站前拥蹙的游客和商贩烘托着集市的喧哗。这种无章的嘈杂从站前一直延伸至景区门口，我在这鼎沸之海奋力挣扎。乘车的生理疲惫、灼面的阳光、荆棘的万象之声，混合的化学反应的产物被轰然抬高到心理疲惫。

眼前正是著名而古老的平遥古城。各种小食店紧紧排挤在县主干道至景区广场入口。“碗托”、“刀削面”、“川味小菜”的字眼充斥于各式招牌。随处可见遮阳蓬底下的露天餐席塞满不少兴奋的顾客，兴奋中包含饥饿的横冲直撞或者对面食的猎奇。餐饮店炉灶全开，为小城奉献一份热量，拥挤的建筑、游客的密度让气温上升了好几度。

入口处停车场，车位已满，国庆节长假的游客已长驱而入。有位青年无奈叉腰站着。车门的把手被人给拧了下来，而他的同伴正车前车后查看，试图拧出一条线索来。

举目沿这条古城主干道向远而望，稠密的客流阻挡我对古城地平线的想象。不时一辆电动车满载游客擦身而过，他们的表情疲惫而木然。前景为何，对我已不再重要，趁还未离开入口太远，沿原路返回。

拥挤的客流逼迫各家经营者使出浑身解数。有的在吆喝、招牌上下文章，有的直接将美食陈列在路边，吸引路人的视线及味蕾。可是这位理一头短发的胖哥，仅着一片红肚兜的咖啡色上身，伴随着小音箱播放的摇滚乐愉快地扭摆着，手还不停翻转着烟熏火燎中的肉串。地摊上出售有大城市少见的玩具，当然是风格早已被淘汰的那类。还有一些仿制的古玩。有位妇女在售卖不太出名的、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旧书。在这温热的下午，在这炊烟喷薄的古城，一只苍蝇降落在一本旧书上，贪婪地吸收知识。这本书是本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纪实文学，讲述的是拐卖妇女的滔天罪恶。老板娘似乎有备而来，“啪”，红色塑料苍蝇拍结果了这位雅贼的小命。书名为《古老的罪恶》。

太原：

一阵巨大震动之后，火车慢了下来，缓慢移动的车窗外，石砌站台显露着不均匀的浅浅凹槽，没有光滑大理石的修饰。在各地特等火车站大肆修缮的今天，这可算是一个老古董。太原火车站初建于1907年。它依旧保持着古老的风貌。出站后，回首可见那带有两座塔楼的火车站主体楼，连接着略矮的候车大厅和售票厅。整个建筑体平面规矩，呈现檐部、墙身、勒脚“三段式”结构。从这种严格的中轴线设计和淡黄色粗糙外立面装饰风格来看，这的确是1976年改造时模仿苏联建筑的设计风格。每到整点时刻，钟楼上会传来《人人都说山西好风光》的音乐。

太原历来是用兵之地：唐朝开国皇帝在这蓄积了推翻前朝的军事力量，五代的好几位君主都曾经是太原的军阀，军阀阎锡山在此成就“山西王”。武夫未必无远谋，当年，何泽慧正是在阎锡山政府的资助下，留学法国，师从小居里夫妇。阎锡山的政策是，但凡山西籍学生取得留学资格，政府将拨款资助。

因为临时改变行程，太原至兰州段，我只有一张过夜的无座票。不知为何，此趟列车中老年乘客居多，让人生惑。如果是去青海务工，太迟了一些。看乘客的神情和装束又不像是去旅游的。总之，车厢里人口密度之大，令我担忧，站在过道上都不踏实。无座的乘客强占了洗手池以及车厢连接处。可折叠马扎、被子、白色塑料油漆桶、结实的行李箱都可能成为临时座位。

七年前，就听得有旅客说只要在餐车购买饮食就可以占座。于是，我决定尝试一下。

对座的老人吃完晚餐，把胸前的餐盘向前一推，拿出手机，告诉亲人已经在餐车上寻下一个座位，交代对方好好休息，别担心他。吃罢晚餐，我斜靠着车厢进入梦乡。

一阵说话声将我吵醒，那位高大健壮的餐车服务员通知我们准备零钱购买夜宵。我注意到身旁已经有位穿着便常服的和尚。我有些局促，晚餐还撑着胃壁呢，不知道夜宵的量有多少呢。女服务员手捧四个塑料小盘，一人一盘。旁边的和尚正看《华严经》。服务员将小盘放在书前。他用手将盘拂到一边，有些失望的脸色，继续看书。过些时候，服务员已经开始收拾前面的餐桌。他把经书收在黑色背包里，剖开一次性筷子，没事先打招呼就将盘中的两片火腿夹到对面中年男子的盘中。男子愣了一下，“你不吃吗？”抬眼看了看和尚，将两片火腿送入口中，和尚默然无语。和尚用完夜宵，打腿盘坐，又开始学经。隔着过道的三个乘客像是生意人，刚饮用完一瓶青稞酒，正细声议论着和尚。

夜还很漫长，我努力再次回到睡眠中。等我再次醒来。看看时间，才凌晨三点，离抵达兰州还有近四个小时。我知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很难再进入梦乡。中年男子发出沉重的鼻息，他制造的仰躺姿势看上去那么舒服，我有些羡慕。旁边的和尚刚从梦中醒来。餐车每个窗口都有白蕾丝窗帘。每个餐桌都摆着调味架，盐醋酱油三小瓶而已。餐车上似乎没有分心的玩意儿。

和尚伸手从包里掏出《大悲咒》，准备阅读。他看见我醒来，跟我搭话。他要参加西宁一家新寺院的开寺仪式。

“你看电子书吗？”他递过来一块Kindle电子阅读器。

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在这块黑色电子书里，文件夹中主要是经文，我没有修养看下去。他似乎明白了，又递过来一本关于五台山的小册子，小册子印刷不算精美，黑白的插图、拥挤的文字，算是寺院自己花钱在小出版社刊发的。此书记载许多五台山小景点的传说由来，其中许多都和康熙、乾隆皇帝多有关联。这种古老的帝王式浪漫无法引起我的兴趣。我对地位赋予的权威并不看重。中国景点的故事（营销）策略往往分两种：帝王或神话。而神话的性质就决定了版本的多元性，情节可以由不同路径展开，而帝王或者王公贵族为主角的传奇，多少有些向权贵谄媚的痕迹。即便今天，某些机构或者某些活动，都以获得某位官员的讲话或者题字都不甚荣焉。这本书虽然不符合我的阅读趣味，但是作为消磨时间的工具也算合格。小腿边的暖气罩辐射的热流让血管和肌肉开始膨胀，腿部越发肿胀。肿胀带来的下肢酸楚把我囚禁在烦躁和意识模糊的牢笼里。我总算耐心地将小册子浏览下来。

然而他不是五台山的和尚。

他的神情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可是相貌上接近四十岁。阅读经书时的气息证明他遁入空门时间尚浅。额上的皱纹显示他青少年成长环境并不好，但眼神还保留点滴灵活。

清晨六点，吧台女服务员穿着笔挺职业装上班。简单收拾吧台后，车厢里传来她冷冷的疲惫的通告：“夜间用餐休息时间已结束，如果还有需要休息的旅客，请准备好零钱。待会有我们工作人员送上可口早餐。”

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兰州站，我决定离开餐车车厢。

在该车厢，45元晚餐可以占座至21:30 。晚餐是一碗还算粘稠的蛋花汤、一盏餐盘里五个食格。五个食格分别是：白菜配一个大肉丸子、蒜台肉丝、胡萝卜粒熬冬瓜、红烧豆腐块、白米饭。30元夜宵可以占座至6:00。夜宵是：一颗鸡蛋、两片三角形薄吐司、一小撮略带盐味的炒白菜、酱色的咸菜丝、两薄片圆形火腿。三、四位一道的乘客，如需包桌，则是230元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