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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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正和爸爸紧挨坐着。一张大圆桌快要填满整个包厢，他们俩坐在圆桌的一角，显得那么渺小。
俩人都没有说话，爸爸一直在喝茶，每一口都发出声响，像是在将茶水吸进喉咙，每一口也都像无奈地叹气声。林正趴在桌上，无聊地晃动着装有茶水的玻璃杯，有时因太过用力还把水弄洒了。
他们大概等了半个小时，母女俩才推门而入。
一进门女人就开口道：“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久了。在路上堵了半个小时。”
那个女人穿着黑色T恤和黑色紧身牛仔裤，黑色T恤的领口起了毛球。她微微皱着眉头，一缕头发贴在右侧脸颊上，眼皮耷拉着，微笑时眼角和嘴角都打了皱褶，给人一种很疲惫的感觉。
这就是即将和爸爸结婚的女人，林正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
爸爸说：“没事，我们也刚到。”
随后她介绍了一直在她身后的女儿。她叫钟灵灵，扎着一个低马尾，头发很黑很长。皮肤有些黑，人也有些瘦，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她的头发一样，又黑又直。她的眼睛大大的，看着人的时候，给人一种有很多问题想要问的感觉。
她今年十六岁，比林正小一岁，开学就要到二中读书，也就是林正所读的学校。她原来在县城里读书，最近爸爸为了这件事多了许多饭局。
钟灵灵很少说话，也很少自己夹菜。爸爸和林正说过，她今天刚刚从县城到省城，林正想或许她还有些害羞，不适应。爸爸一直在给她夹菜，还叮嘱林正照顾她。
所以，林正时不时就抬头看她一眼，她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饭，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林正觉得他们是一样的人。她对这个女孩好奇，也怜悯着这个女孩对于即将融入一个新家庭的不安。
那个我要叫阿姨的女人说，她老家的亲戚给算了一个良辰吉日，下个月十五号，距离现在还有半个月。他们也不打算大操大办，找个饭店摆几桌，邀请亲近的亲朋好友吃个饭就行了，正好还能赶在两个孩子开学前把事情办了。这个日子，他们都很满意。
林正听着他们商量结婚的事情，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但他不能说什么，也说不了什么，所以他只能大口吃着饭。
反正他们决定就好。
钟灵灵也和林正一样，埋头吃着饭，但她碗里的饭却不见少。
吃完饭爸爸说要送他们回去，阿姨拒绝了，她说她们坐公交很方便。爸爸便不再说什么。
回到家打开灯，灯光填满整个房间的一瞬间，林正想起了昨天晚上。昨天他和同学一起到图书馆学习，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开灯的一瞬间，他被吓了一跳，爸爸坐在沙发上。
他问：“爸，怎么没开灯？”
爸爸抬起头看向他，“回来了。”
他走进客厅才发现爸爸面前的茶几上有一只纸杯，杯中还有好几个烟头。爸爸平时是不抽烟的。
看到林正盯着纸杯发呆，他说了句：“坐下吧，我有话和你说。”
林正坐了下来，他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先把面前的半杯水喝完。
“爸爸认识了一个阿姨……”
他说得欲言又止。
“所以你们要结婚了？”
爸爸低着头沉默。
“现在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还是通知我？”
林正说得很平静，他不是质问，况且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改变不了什么。
爸爸仍然没有说话。
“我同意。你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算我反对也无济于事了吧。”
爸爸苦笑了一下。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三个月。”
“这么快吗？”
“嗯……明天想带你去和她吃个饭。”
“好。我会准时到达的。”
林正已经预感到自己的爸爸会结婚。上个月的一个周末，他和同学去外面玩，刚好在爸爸的单位附近，他打算去找爸爸吃午饭，没想到在单位旁边的餐厅看到了爸爸。他和一个女的面对面坐着吃饭，她穿着一身黑，朴朴素素，和对面穿着西装的爸爸相差特别大，他们像两个世界的人。但他们有说有笑，又格外和谐。
后来林正才知道，原来阿姨是爸爸单位的清洁工。
那时他转身走了。
林正在回房间时看到客厅的墙上挂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他踮着脚拿下照片。照片中林正站在中间，两只手搂着他们，他们一家三口都笑得很开心。那是妈妈生病后拍的照片，也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后一张全家福。林正抚摸着妈妈的脸，妈妈笑得那么温柔、那么好看，如果她没有生病，会更好看。
“爸爸，你会忘记妈妈吗？”
他没有回头，仍然看着照片。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妈妈。”
“以后照片就放我房间吧？”
他紧紧地抱着照片就像抱着妈妈。
过了好一会儿，爸爸才轻轻吐出一个好字。
在林正关上房间的门之前，爸爸说：“这两天把书房收拾出来吧，也让她们尽早搬进来。她们那个出租屋卫生间是共用的，厨房是共用的，房间又很小，她们两个人总是有些不方便。”
他们结婚那天只定了一个包厢，包厢要大一些，里面容纳了四张大圆桌。阿姨那边的人占了一张桌子，其余三张桌子坐的都是爸爸的亲戚和朋友。
那天爸爸穿了套黑色的西装，是新买的，但和他平时穿的也没有什么不同。阿姨换上红色的旗袍，头发盘了起来，化了妆，好像稍稍抹去了一点岁月给她留的痕迹。
他们那边来了两个老人家，钟灵灵的爷爷和奶奶。奶奶弓着背。爷爷很瘦，下巴蓄着的胡子花白。爸爸和阿姨给爷爷奶奶敬酒，爷爷笑着没说什么，但奶奶一直对爸爸说：“你是个好人，我把灵灵和她妈妈交给你了，她们俩以前受太多苦了。”
爷爷拉了拉她的衣角，“大喜的日子，你个老太婆话不要太多。”
她擦了擦眼角，“是是，我话太多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就行。”
爸爸对他们说：“我们会的。”说完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阿姨、爸爸和钟灵灵送他们那边来的人去酒店，林正自己回了家。家里没有贴一个喜字。书房里的书架挪到客厅，客厅变狭窄了。林正靠在沙发上，他们要组成一个新的家庭，要有新的生活模式。这个新家庭会把妈妈择出来，以后的生活中妈妈不能被轻易提起。他难过地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钟灵灵没有和他们一起回来，林正听爸爸提起过，钟灵灵之前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对他们不舍也情有可原。
他们回来后林正就回了房间，和阿姨待在一个空间里，他会觉得不自在。阿姨为了缓解尴尬也会和他说很多话。他们都还需要适应。
他坐在书桌前做完一整套数学练习册，做完后对答案，没做对几道。他烦躁地合上练习册，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
不一会儿，敲门声响了。
“正正，是阿姨。”
林正揉揉眼睛，转过身，“进来吧。”
他把一杯牛奶放到林正书桌上。
“不要太累了，早点休息。”
林正看着那杯牛奶想到了自己的妈妈，以前妈妈也会在他学习时给他倒杯牛奶，并叮嘱他早点休息。他心里好像有一股火，她是在讨好他吗？大可不必，无论她做得多好，他都不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妈妈，他有自己的亲生妈妈，没有人可以代替妈妈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转过身，身形消瘦的她微微佝偻着身子，宽大的睡衣像是罩在她身上的麻袋。她走得很慢，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她身上。他忽然开始怜悯起这个女人。她的温言细语和略带试探地关心，还有对他微笑时的小心翼翼，让林正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就在她关上门的一瞬间，林正开口：“阿姨，谢谢，你也早点休息。”
她笑了，脸上的皱褶仍然明显，只是疲惫感少了很多。
她回答：“哎，好。”
第二天爸爸和阿姨又去送他们那边的人，本来爸爸打算带上林正去和他们吃个午饭的。但他们买了最早的车票，所以阿姨和爸爸一早就去送他们了。午饭前他们回来了，还顺便买了菜。阿姨一回家换了衣服就进了厨房，钟灵灵什么话都没说，进了自己的房间。
晚上，林正在路过钟灵灵房间时听到了她的声音，“爸爸，妈妈结婚了。爷爷奶奶参加完妈妈的婚礼今天回去了。叔叔对我很好，奶奶也说叔叔是个好人，他们家还有一个男孩，大我一岁，妈妈和叔叔都说，要我喊他哥哥。其实，我一直想有个哥哥的，这样他就可以在我受欺负时保护我了。只是我现在还没有喊过这个哥哥。我喊不出口。我挺好的，只是好久没有梦到你了。”
林正听爸爸说过，她爸爸和林正妈妈一样去世了，具体什么原因，爸爸没有说。他能理解钟灵灵，因为他也时常在夜里想念妈妈而睡不着。有时还会一遍一遍听妈妈以前给他发的语音。很庆幸他比较懒，没有删微信的习惯，所以微信里保留了好多妈妈的语音。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里面已经没有声音了他还没有走。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他睡不着了。
他想着妈妈走的前一个星期在病床上对他说的话。那时妈妈脸色苍白，疼痛折磨得她一阵阵喘不上气，但她还是和林正说了很多话。她抚摸着林正的脸颊，“我们正正长大了，以后要听爸爸的话，好好学习，要多帮着爸爸做些家务。妈妈教你的红烧肉还记得怎么做吧，以后想吃了就自己做。”
林正扑进妈妈的怀里，“妈妈，我想吃你做的。你知道的，我做的不是太甜就是太咸，没有你做的好吃。妈妈，我舍不得你。”
妈妈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妈妈也舍不得你，妈妈想给你做很多很多好吃的，想看着你长大，工作，结婚生子，想陪着你度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可是……”她哽咽了，过了好久她才说，“妈妈爱你。”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身体不停地颤抖。
那晚他一夜未眠。
阿姨和爸爸结婚后，爸爸就在离家不远处给她开了一个饭店。
此后他们每天放学直接到那里吃晚饭。
钟灵灵每天都起得很早，林正起床吃早点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避开他。
她刚去上学的那天，爸爸对他说，要多照顾她一些。那天他把她带到教室，她对他说了声，谢谢。这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话语。她比他小一个年级，又不在同一个教学楼，所以他很少会刻意到她的班里去。
钟灵灵说话声音很小，脸上总是淡淡的，看不出任何表情，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性格就是这样。一回家她就钻进自己的房间，没有什么事情，她是不会出来的。
有一天，林正起床时阿姨还在家，平时她都已经到饭店忙了。
她对林正说，钟灵灵的饭卡忘在家里了，要林正走时帮忙带给钟灵灵。
林正走到她们班那一层，两个女生从他身旁走过，她们俩挽着手在小声说话。
“就是新转来那个，她爸爸贩毒，都被判死刑了。”
“唉，太可怕了，以后还是少跟她接触，这种家庭下出生的孩子，说不定有什么暴力倾向。”
“我还听说，她转来我们学校就是因为差点把同学打死了，所以被学校开除了。”
“别说了，到时候被她听到，下一个倒霉的就是我们俩。”
林正走到她的班级门口往里张望，她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低着头，看不清是在做题还是干什么。他们班吵吵闹闹的，林正就请了门口的同学帮忙叫了一下。那人皱了一下眉，不知是不耐烦，还是不愿意。但他还是走过去敲了敲她的桌子，并示意她往门口看。
她接过饭卡说了句，谢谢。声音还是那么小。
她转身就要走，林正拉住她的手，“有什么事就到后面那栋教学楼三零四室找我。”
她说好，声音仍然很低。送她来的那天她也是这样。
那天放学后林正去她班里找她，那里面只有两个同学在打扫卫生，他们说，钟灵灵已经走了。
林正到阿姨饭店的时候，店里有很多人。阿姨一个人在炒菜，店员正忙着上菜。
他扫了一眼店里，没有看到钟灵灵。忙碌中的阿姨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边炒菜一边说：“正正，你先坐一会儿，我这忙好就可以吃饭了。我熬了鸡汤，等会儿再炒个菜就行。”
“没事，阿姨，我不饿，你先忙吧。”
林正坐在空着的餐桌上，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她回去了吗？”
他们一起生活了将近三个月，他还是不知道该喊她什么。
还好阿姨了然。
“灵灵自己弄了碗面条，先回家了，说是明天要月考，要抓紧复习。”
她月考是下个星期，林正不明白她为什么撒谎。
看他们忙得不可开交，林正也帮他们端了端盘子。
吃完饭回家，客厅里没有开灯。她意料之中待在房间里。
第二天林正起得很早，起来的时候钟灵灵还没有走，她正在吃早餐。她抬头看了林正一眼，似乎有些惊讶，随后又继续低下头啃她的包子。
她自顾自地吃完就要走，林正喊住了她，“一起走吧。”
“你吃早餐吧，我先走了。”
林正抓起一个包子，“这样可以了吧。”
她没有说话。
阿姨在后面喊他俩，“牛奶拿上。”
“不用了。”说着话两人已经走出了门。
公交车上人很少，或许这也是她早出门的原因。
钟灵灵走在前面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林正犹豫了一下坐到她旁边。
她看着窗外。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来过，小时候，和……好久了，都快忘了。”
她还是看着窗外，脸上也还是淡淡的，林正不知道她省略掉的是什么。
“昨天你为什么没吃晚饭就回去了呢？”
“我吃了的。”
但你为什么对阿姨撒谎说你要考试？这句话他忍住了没问出口。
“在学校还习惯吗？”
她轻轻扯了一下嘴角，像平静的湖面上吹过一阵微风，泛起了涟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挺好的。”
他看着她没再说话。一直到学校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林正一直跟在她身后，就像她身上有一种魔力牵引着他。直到她走上楼梯，她才转过身，睁着大眼睛看他。他反应过来，停下脚步。
她走到楼梯拐角，他在她身后开口：“钟灵灵。”
“嗯？”
“我们明天一起上学吧。”
“再看吧。”
“钟灵灵。”
“嗯？”
“在学校遇到什么问题记得来找我。”
“谢谢！”
直到看不到她的身影，他才转身走向自己班级的教学楼。
难得的周末让林正睡了个懒觉。他起床的时候，爸爸和钟灵灵在客厅说话。
“灵灵，在学校还习惯吗？”
“挺好的。”
“最近叔叔比较忙，有什么事就多跟你妈妈说，或者找林正。”
“谢谢叔叔。”
“别跟叔叔这么客气，这里是你家，叔叔和林正都是你的家人。”
她没有回答。
林正出现在他们面前。
“正好，今天周末，你带灵灵出去玩玩吧。”
林正看了眼钟灵灵。
“不用了，叔叔，我要多看看书。这里比不上县城，我怕跟不上进度。”钟灵灵拒绝。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学习也要适当放松，况且你才高一，不要这么着急，出门逛逛吧，来这么久了还没有好好去逛过。”
“好，我们去游乐园吧。”林正接过话。
“我看行。”爸爸说道。
钟灵灵只好接受了。
他们坐上地铁，一路无言。看到目的地不是游乐园时，钟灵灵疑惑地看着林正。
林正向前走去，“没看过海吧。”
海边人很多，或许是周末的缘故。
钟灵灵跟上他，“没有。”
林正脱了鞋，挽起裤脚，就像此时正在海边嬉闹的人一样。
钟灵灵也学着他的样子跟在他身后。
“我爸爸再婚其实我挺不开心的。”
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总觉得对不起我妈妈，我妈妈才走了一年。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想你们结婚。但想想我妈走这一年我爸也挺不容易的。他工作很忙，有很多应酬，大多数时候都喝得醉熏熏的，还回来得晚，每天还要早起给我做早饭。我说，我可以在路边随便吃点，让他多睡一会儿。他嘴上答应着，可每次我起床早餐已经在桌上了。”
钟灵灵忽然走得快了起来，超过林正后甚至跑了起来。
她跑得离林正很远，林正没有追上去。
她不顾周围的人对着大海大喊，“爸爸，我想你了。”
大喊过后的她像泄了气的气球坐了下来，也不管海水弄湿了她的裤子。她抱着双膝，把脸埋进臂弯里。
林正在她的身边坐下，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林正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好一会儿，钟灵灵抬起了头，眼睛红红的。
她看向远方。
“我特别想我爸爸，但我不能和任何人提起他。全世界都在憎恨他。我也恨他。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受欺负，我们一家三口就会完完整整的。但……他挺好的，对我挺好的。”
她哽咽了。
“我也想妈妈。我讨厌命运，我妈妈那么好，温柔、优雅，从来不会发脾气。但老天就是那么不公平，让那么好的她得了癌症，最后甚至因为化疗她最爱的长头发都掉光了。”
“全世界都在对我说，我爸爸罪该万死。就连我奶奶也……”
她记得奶奶回家的那天抱着她，对她说，你爸爸犯了错，害了人，他罪该万死。林叔叔是个好人，要听林叔叔话，不要总是对人提起爸爸。要跟着妈妈好好生活。奶奶擦了擦眼泪，但他毕竟是你爸爸呀……不要忘记他。
她在奶奶怀里拼命点头。
“我以前一直抱着侥幸，我总觉得我爸爸还会回来的。我和妈妈去领骨灰盒的那天，抱着他的骨灰盒我都还没意识到他已经走了。直到到了墓园。骨灰盒从我手里消失，奶奶在旁边说，要好好赎罪，下辈子做个好人。我才如梦初醒，他不见了，消失了，变成了黄土，从此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从此就没有爸爸了。”
“我妈妈昏迷前说想回家，我和爸爸把她从医院带了回来，刚到家她就走了。我们为她换上了新衣服，是她最喜欢的，爸爸还给她戴上了她最喜欢的长发。她安安静静的，还是那么漂亮，只是永远不会再笑了。”
那天他和钟灵灵说了很多话，他们在海边待了一下午。
周一上学的时候，林正没有刻意起早，起来的时候钟灵灵已经吃完了早餐，但还没有出门。他坐在餐桌上吃早点，钟灵灵回屋收拾书包。他吃完早点，钟灵灵也出来了。
他们俩什么话都没说，但不约而同地走向了门口。
阿姨在后面喊道：“你俩路上小心。”
他们同时答道：“好。”
这是他们俩第二次一起去学校。从此后他们俩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回家。
钟灵灵高一的寒假，她说要回家看爷爷奶奶，阿姨说店里忙，不放心钟灵灵一个人回去，就让钟灵灵别回去了。
钟灵灵很坚定，最后林正说可以跟着她一起去，这下阿姨放心了。
他们坐了最早的一班车，三小时后到达了县城。
他们从车站打车到了一栋老居民楼，钟灵灵说这是爷爷单位分配的房子。房子是两居室，墙面已经有些斑驳，但收拾得很整洁。
知道他们要回去，奶奶已经准备了一桌子的菜等着他们。他们把带回去的营养品放到桌上，奶奶激动得快要落泪了。林正知道不是因为那些东西，而是他们想念的孙女回家了。
饭桌上奶奶不断在给林正夹菜，还一直说，钟灵灵麻烦他们照顾了。爷爷则是一直说着，吃，吃，多吃点。林正一边接受着他们的热情，一边对爷爷奶奶说，以后放假就和钟灵灵回去看他们。他们开怀地笑了。
吃完饭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就去爬山。钟灵灵说，他好不容易来一次，一定要去吹吹山顶的风。
钟灵灵话变多了，有时还会和林正开玩笑。
爬山的台阶又密又窄，直直往上，从山脚往上看不到顶，就像是通往天堂的阶梯。
钟灵灵爬得很快，走一段就回头看林正，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她还跟林正开玩笑，“你不行，是不是平时在学校锻炼少了。”还打赌直到爬到山顶，林正都追不上她。
林正无奈，“我是第一次爬好吗，不像你不知爬了多少遍。”
钟灵灵总是在林正快要追上的时候快速往上走。正如她所说，林正真的没有追上过她。
爬到山顶时两人都已经气喘吁吁。山顶上看到了整个县城，它被山团团围了起来，像是四座大山把这座小县城放进了手掌心。山上空气很清新，他们俩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你以前经常来吗？”
“嗯。”
“都和谁呢？”
“同学，我妈妈，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可以这么说，我从小是在这座山里长大的。”
她坐了下来，林正也坐到了她旁边。
“同学还有欺负你吗？”
“说实话，我已经习惯了。自从我爸爸贩毒被判刑后，总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同学也慢慢疏远我，就连我以前最好的朋友也不和我玩了。妈妈安慰我，没关系，他们只是还接受不了，要我不要理会，慢慢就好了。我以为转学了就不会有人知道我的事了，但，”她苦笑了一下，“可能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坏事传千里吧。我刚刚去新班级的时候，他们又在背后讲我，还是像以前那样疏远我。我还是逃不掉，就像他永远是我爸爸一样。”
林正看向她，“你希望他不是你爸爸吗？”
她没有回答。
“不过，最近班里的同学不像刚开始那样疏远我了。”
“那就好。”
一次，他放学去找钟灵灵一起回家，他又听到了有同学在讲她爸爸的事情。他约上了班级里比较高大的几个同学把那几个同学堵住，并警告了他们。他还告诉那几个同学，他是钟灵灵的哥哥，如果他们欺负她，他是绝对不会饶了他们的。面对堵在他们前面的人墙，他们也连忙说，以后再也不在背后议论钟灵灵了。那时林正还被同学调侃，“你对你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是真的好。以前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流氓的一面。”
林正没有理会他们。过后他还去找了钟灵灵的班主任，他没有说钟灵灵被人孤立。他只是说了钟灵灵的家庭情况，要老师多了解班级情况，多引导同学，不要让同学间出现搞针对这种事情。
钟灵灵的班主任是今年刚进的年轻女老师，她很尽责，也很和善，表示一定多了解班级里的情况。
“知道我为什么转学吗？”
他看着她，示意她往下说。
“我爸爸没出事前，我妈妈是家庭主妇。我爸爸跟我们说，他在省里搞工程。他经常不在家，但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买礼物，还会带着我和妈妈出去吃饭。”
在钟灵灵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发过火，也不会和她妈妈吵架。他出事后不仅钟灵灵不相信，就连周围的亲戚朋友都不相信他会做这种事。但确实证据确凿。他出事后，房子卖了，妈妈为了生活必须找一份工作。可她又没什么工作经验，且也没读过几年书。小县城里可以找到个事情做，但毕竟工资太少，而且大多数人都认识他们，闲话总是免不了。所以钟灵灵跟着爷爷奶奶一起住，妈妈到省城打工。她妈妈先是到饭店打工，后来才到林正爸爸的单位打扫卫生。
“我当时被同学孤立，没有一个同学愿意和我说话。他们骂我爸爸是毒虫，叫我‘小毒虫’。其实我已经学会不去理会了。但那一次那个同学直接在我面前说我，还把擦玻璃的水弄到我身上，说我这样的人就应该配这脏水。说我和我爸是割不掉的血脉，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害人的东西。我太生气了，完全失去了理智。我把他按到地上，用力地掐着他的脖子。如果那天老师没有及时出现，他可能被我掐死了。如果是那样我就真的成了他们口中的害人精。那个同学的家长闹到了学校，他们联合班上同学的家长把校长堵在办公室。最后我被劝退了，但那时我读初三，我妈妈到那个同学家为我求情，找了好几趟校长，送了些东西。最后我被允许参加中考，但中考之前只能在家里复习。”
“我妈妈没有责怪我，直到那时她才知道我在学校里面对的是什么。她说，我没有错。中考结束后妈妈跟爷爷奶奶说，她遇到了一个人，要结婚了。还说要把我带过去一起生活。”
当时钟灵灵躺在床上听到客厅里奶奶对妈妈说：“挺好的，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对不起你，我们家对不起你。走吧，以后带着灵灵好好过日子。”
钟灵灵听到了妈妈的哭声，奶奶的哭声，最后爷爷也加入了她们。她也在房间无声地哭，并在心里怨恨爸爸，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他们并排坐着，太阳已经斜到西边，它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球，它的光染红天边。他们俩盯着它，一直到太阳这个红球落入大地母亲的怀抱，天边留下的淡淡的红色光晕，像是太阳对这个世界的不舍。
“我特别喜欢落日，随着太阳落下一切都结束了。”钟灵灵说道。
“我喜欢日出，因为它经过黑暗，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他看向她，她看着天边落日留下的余韵。他在心里对她说，希望你已经经过黑暗，可以重新开始了。
“我曾经希望他不是我爸爸，但现在好像什么都不想了。”她对着远方说。
他们在爷爷奶奶家里待了一个星期。那个星期里他们每天早起和奶奶到菜场买菜，买菜时当奶奶拿出她裹在手帕里皱皱巴巴的钞票时，林正总会抢先一步微信支付，这时奶奶就会轻声细语地责怪：“你这小娃娃，奶奶有钱，灵灵妈妈定期给我们打钱，我还有退休金，花不完的。”
林正搂着她，“奶奶，我也有钱，每年都会收到好多红包，也花不完。”
奶奶又会说：“下次不许这样了，你的人生还很长，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林正敷衍道：“知道，知道。”
钟灵灵带着林正走遍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吃遍小城里的美食。他们还去了钟灵灵爸爸的墓地。钟灵灵把她买的一束花放到墓前，林正对着墓碑鞠了一躬，准备离开。
“你去哪？”钟灵灵叫住他。
“我在旁边等你。”
“不用。其实我没什么想说的，该说的好像都已经说完。我现在挺好的。”
他们俩什么都没说在墓碑前看了一会儿，墓碑上她爸爸的照片笑得好开心。钟灵灵好像一直盯着那张照片。林正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们回去的那天，奶奶准备了好多东西，有核桃、水果，肉丸子，还给他们煮了鸡蛋，让他们路上吃。钟灵灵说，这些城里都能买得到。奶奶回道，家里有，干嘛还去买，浪费那钱。
爷爷奶奶把他们送到车站，他们坐上车，爷爷奶奶向车上的他们挥手。他们佝偻着身子，爷爷甚至因为风湿拄起了拐杖。这一幕让人鼻子酸。钟灵灵一直看着车窗外，直到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钟灵灵右手肘杵着车窗，撑着脑袋，闭着眼睛，鼻孔翕动着。林正慢慢靠近她，她闭着眼睛，脑袋轻轻靠到他的肩膀上。
林正高考结束那天，钟灵灵和林正到了海边，他们俩如往常一样坐在海边，任海水弄湿衣服。
“哥，你想考什么专业？”
这是钟灵灵第一次喊他哥，听到这个称呼林正愣了一下。
钟灵灵歪着头对他笑，大大的眼睛在闪光。
他说：“我想去A城的医科大学。”
“我支持你，你这么优秀一定会考上的。”
说着话她拉开了一听啤酒递给林正。
林正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还买了啤酒。”
“你都成年了，可以喝了。”
“但你没成年，不能喝。”他接过啤酒。
“我喝饮料。”
钟灵灵拧开一瓶橙汁饮料碰了一下她的啤酒。
他们俩同时仰头喝了一口。
“那你想考什么学校呢？”林正问。
“不知道，我还有一年呢，不着急。”
“我也相信一定会考上你理想的大学。”
钟灵灵在本地一所重点大学读会计。毕业典礼那天他特意回来为钟灵灵庆祝。本来他在准备研究生考试的，但还是挤时间回来了。
她买了一束满天星送给钟灵灵，他帮钟灵灵拍照，也拍了一张他们的合照。钟灵灵胖了一些，白了一些。不再像小时那样像根棍子。林正看着他们俩的合照，照片里他搂着钟灵灵，两人笑得灿烂无比。林正忽然感慨时光的流逝，他们终于从满腹心事的小孩变成了大人。
他们俩并肩坐在台阶上。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林正问。
“我已经投了简历，明天就去面试。”
“爸不是说你可以去他们单位吗？”
“算了，不想叔叔为难，而且我也不太想去。你呢，复习得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当然有，你哥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不过半年不见，哥你变得更自恋了。”
林正笑得开怀，“你哥我是有自恋的本事。怎么样，谈恋爱了没？”
“没有。”
“真遗憾，大学都没能谈个恋爱。”
“你还不是一样。”钟灵灵回怼。
“你哥我那是因为太忙了。”
钟灵灵睨他一眼，小声说道：“可能是没有人要。”
林正皱起眉头，“你这丫头，对我是越来越放肆了。”
钟灵灵突然变得严肃：“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爱是想要触碰却收回的手。”
林正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突然变这么文艺了，这可太不像你了。”
钟灵灵转过身背对着他。
“我知道这个，好像是说因为太爱了，怕炽烈的爱伤害到对方，所以不敢表达自己的爱，只能藏在心里。虽然你哥不怎么读小说，但你说巧不巧，我恰好就知道这句。”他语调轻快。
钟灵灵沉默着，林正忽然觉得她的后背无比沉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在我看来，这是在说现在的关系已经足够好了，更进一步不一定更好，或者还有可能摧毁现在的感情。所以，就这样吧。”
钟灵灵转过身看着他，笑眯眯的。他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眼里没有问题，全是答案。
“你会一直是我哥哥吧。”
自从第一声哥到现在，有多少年了？三年、四年了吧。他有些恍惚，他记得很小的时候缠着妈妈说，要妈妈给他生个妹妹，他的好朋友有个妹妹，特别可爱。妈妈笑着摸他的头，你会照顾妹妹吗？林正保证，一定好好照顾妹妹，把最好的都给她。没想到后来他以那样的方式有了妹妹，她和别的妹妹不一样，又一样。他一定好好照顾她。
“嗯，我一直是你哥哥呀。”他笑了。
钟灵灵毕业后进入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林正读完博也回了老家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工作。林正工作的第一年，钟灵灵结婚了，她和男朋友是一个单位的。他们刚开始交往时，她和林正提起过，但因为林正一直在读书、实习，所以到结婚前才见到人。他是本地人，长得不错，挺有礼貌的。他们很般配。
钟灵灵结婚前一天晚上，林正去了海边。他挽起裤脚在海边走着，想到了第一次见钟灵灵时的场景。后来他们俩慢慢靠近，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记得有一次，林正睡过了头，眼看快到时间了，钟灵灵焦急地跑到林正门口重重敲他的房门。林正从睡梦中惊坐，顶着鸡窝头出现在钟灵灵眼前。钟灵灵焦急的神情瞬间变了，她笑了起来，随即还拿出手机在林正眯眯瞪瞪时给他拍了张照。此后钟灵灵逮到机会就用这张照片嘲笑他。每当这时，林正就会伸出邪恶之手，揉乱钟灵灵的头发，并嘲笑回去，都一样，谁也别嘲笑谁。
记得爸爸和阿姨结婚前夕林正曾问过爸爸，为什么会选择阿姨。照理说，爸爸是银行副行长，可选择的人很多。就算不选择年轻貌美，也可以选择和他条件差不多的。爸爸笑了，他说：“她是最合适的。”阿姨在他们单位做的算是最下层的工作，可她做得很认真。有次打扫爸爸办公室时听到爸爸打了个喷嚏，就把自己包里感冒药递给他。还提醒他，天气变了，要多穿衣服。那时已经进入冬天，爸爸却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衫。那时她刚进单位上班，他们俩谁也不了解谁。爸爸说：“或许会遇到更好的，但我一把年纪了，还有一个儿子，那个所谓更好的人又会看上我吗？”
林正问他，“你爱阿姨吗？”
“不知道，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比起爱情更需要的是可以一起照顾儿女，生活中会提醒自己多穿衣服，知冷知热的人。”
和阿姨生活的这些年，他感受到了，阿姨是爸爸要找的那个人。
他像以前每次来那样坐在海边。钟灵灵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他们俩坐着，一人一听啤酒。钟灵灵特别高兴，她说：“今年我终于可以喝酒了，一定要喝个痛快。”
林正提醒她，“你小心喝醉。”
她撇嘴，“那有什么关系。”
她真的喝醉了，只喝了两罐就摇头晃脑。林正背着她，她紧紧抱着林正的脖子，嘴里嘟囔着：“我真的好幸运，老天爷给了我一个哥哥。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林正深深吸了一口气，海风被吸进肺里，心里也凉凉的。他对着一望无际汹涌的大海说：“你一定要幸福。”
林正起身，隐约中好像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第二天林正起得很早，爸爸和阿姨都还没起。他洗漱过后就去敲钟灵灵的房门。
“灵灵起了吗？”
“起了。”
他们隔着房门对话。
“怎么样，准备好了吗？等会儿化妆师就来了。”
“准备好了。”
“不紧张吧？”
“不紧张。”
“好。”
沉默了。
林正握着门把手，只要轻轻一拧，门就可以打开了。但他松开了。
“要幸福。”
“嗯嗯。”
五年后的一个除夕夜，林正难得不值班，他们终于能过一个团圆年。钟灵灵和嫂子一大早相约去采买年货，回来后就开始准备年夜饭。
林正和妹夫贴对联和窗花。爸爸在旁边帮忙鉴定春联有没有贴歪，并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给他们递东西。
钟灵灵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她眼睛大大的像妈妈，鼻子高高的像爸爸。她活泼、可爱，总是喜欢粘着舅舅。要舅舅给她讲故事，还要舅舅和玩病人和医生的游戏，她是医生。每次林正都乐此不疲。他可太喜欢这个外甥女了。
林正的儿子三岁，胖嘟嘟的，走起路就像一个小肉球在滚动。林正对他比较严肃。他想要和表姐玩，但看表姐窝在爸爸怀里就不敢去了。只能跑进厨房，去找妈妈和姑姑。姑姑把刚切的肉给他，他跑出厨房，把肉分给表姐，并愉快地和表姐玩起了洋娃娃。
林正爸爸半年前确诊了糖尿病，吃饭前钟灵灵给他拿药，丈夫提醒她别把药拿错，她说，错不了，嫂子告诉过她，她记得很清楚。
阿姨头发全白了，白天被钟灵灵和嫂子带到理发店染了黑色，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随着春晚的开始，他们全部落座吃饭。大圆桌用了十多年，桌上丰盛的饭菜压弯了它的腰，它开始摇晃。林正找了一个纸板垫在桌脚下，嘴里感叹着，是该换了。钟灵灵丈夫立即打开手机点开购物软件开始选桌子，他说，怕过几天忙工作忘了。
爸爸提醒说：“买圆桌，团圆。”
钟灵灵丈夫答应着。
就在他们选桌子时，嫂子已经给大人杯中倒了酒，小孩杯中倒了饮料。
桌子选好后他们一起举杯，庆祝新年。就在杯子相碰时外面绽放起了烟火。两个孩子高兴地放下杯子跑到阳台。他们俩在阳台上蹦蹦跳跳，还不停地说，地上的星星飞到了天上。大人们看着两个小孩，小孩子看着天上绚烂的烟火。他们身后的电视里也是满屏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