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封信]如果过不去，那就忘了吧
婚礼现场
我们家族几个大男人骨子里的倔强，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于是我们家这几个女孩儿，尤其是我，里外都没有我妈半分宽和柔软，说好听点儿那叫真性情，说难听点那就是牛脾气。
昨儿我小舅婚礼，由着家乡的风气，我小表弟六岁余才轰轰烈烈大办了一场。身为大侄女，我和他亲妹在门口寒暄新客，收着份子钱，偶尔斯磨着几个长辈说道说道小舅年轻时和小舅妈的风流韵事，偶尔指挥着下面几个弟弟妹妹们跑东跑西，省心省力。婚礼办得算是体面，电视台的人来采访的时候，我躲在摄像机背后看镜头前面的人，只觉得跟ios的前置无甚差别，于是匆匆把手头的工作收了尾，默默躲到宴席最里头。那是个看场面的绝佳位置，我拖沓着他亲儿子，在台下一起调笑着他那平常运筹帷幄的亲爹，当着众好友亲戚的面，说话竟没了个正形儿。
酒宴末，伴郎席纠缠“新妇”，小舅匆匆赶去救场。快四十的大男人就跟学校里刚毕业的毛头小子似的，抱着媳妇被一群中年油腻大老爷们戏弄，到最后脸红到后耳根，也不知道是酒精作用还是那皮子是真的薄。其实那会儿我是不知道小舅醉了，他本就很少有醉的时候，更何况是当着我的面，不然威严往哪儿摆。扶着小舅妈回房休息那会儿，走之前我还回头瞧了瞧他，他与他那几个好兄弟拥抱合影，说着悄悄话，手搭在彼此肩膀上就没放下来过。
可我小舅妈低着头对我说，你舅舅他醉了。
怎么会醉了呢？他讲话逻辑完整，吐字清晰。除了走路摇摇晃晃，看上去与平常没有太大差别。
他刚刚跟我说，让我陪他去你外公的坟墓。
我抬头看了看小舅妈浓艳的妆容和通红的脸颊，自然是知道她搁明儿都不太可能调整好身体状态，更别说上山了。可不出一会儿，小舅进屋，闹着要立刻马上去。他亲妹觉得有几分不对劲，赶紧打了个电话给我妈。平常，他也最听他这个长姐的话。小舅妈拖沓着身子，陪他从房间走到大门口，劝到最后无果，他由着被他亲妹搀扶，愣是从柜子里拿出了我那外公的照片。那是一张被撕掉的照片，上面只有我外公的半截身子，一张脸看向镜头，摆得端正，可人脸已经模糊，甚至连五官都难以分辨。我外公因为癌症匆匆去世，连一张单寸照都没有留下来。墓碑上只有几个字，他的身体就躺在那方方正正的小盒子里，安安静静坐落在山的一角。
你这照片哪里来的？他亲妹问他。小舅摆了摆手，只说了一句，明年我就要把这照片复原，重新刻到墓碑上去。他手里捏着照片，颤颤巍巍要往大门继续走去，想走到山脚下，走上外公墓前。新郎官不在，家里几个长辈自然都在接送内亲外戚，规整酒店相关事宜。我远远看着他亲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打了通电话，然后对着我说，看着你小舅，我去把车子开过来，送他上山。
我和小舅妈一左一右坐他边儿上，他顿了顿开口，有鲜花吗？去看他从不能连个花都不带。于是我带着我表弟跑遍了大街小巷找遍了鲜花店，什么都没寻着，瞧见一家女装店装扮甚是温馨，我对着店主说可否把那束勿忘我卖给我，那店主摇了摇头。我说了些场面话，人家知晓了我的身份，说是送我也可。我捧着大把勿忘我回家，他看了看我，问道，陪我去看你外公吗？我点了点头，应了句好。他似乎突然想起来似的，哑着嗓子说，你外公去世的时候，我记得你还在呢。我说，04年，小学三年级。他说是啊，我大二那一年。我搀扶他走到大门口，他突然红了眼睛说道，其实我不知道今天我执意要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想做就去做吧。我站定将花整理好，捧在怀里鼻尖酸涩。他眼泪突然大颗大颗掉到了红地毯上，打湿了清晨时放出来的礼炮纸渣子。
穿着小高跟鞋，我搀着他爬上了大半个山头，从他嘴里我听到了我妈从来不愿与我提起的家族事儿，关于这些年前后的因果，关于人性的卑劣。而我沉默着什么都没说。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在发泄什么，一路走，一路哭，我一边听着，一边把他往山道里面推，怕他摔下去。到外公墓前的剩下三百余台阶，他推开了我，半走半爬一路向上。
再看他时，已经泪眼婆娑，狼狈得不行。他跪下来，脑袋砸在水泥板上哐哐作响，我蹲下来拉住他，够了。磕三个头，够了，舅舅。
他说，爸爸，我今天结婚了，你看到了吗。我完成了人生中两座大山。一座是事业，一座是婚姻。我记得很多年前，我考上大学，你对着乡里邻亲说，这是我小儿子，他考上大学了。那个年代，没有多少人能考上大学。你那个时候那么骄傲，现在也该替我骄傲才是。他们都说我很厉害，我身上流着你一半的血，我是因为你才厉害。未来很多年，我还会努力，努力去改变一切，我还会创造很多奇迹，那是你儿子的奇迹，带有你名字的奇迹。
他情绪逐渐平静，仿佛了却了18年最后一桩心愿。
一段话，一杯酒，一挂炮。
下台阶的时候他没再推开我，只是平静得对我说，有些事情只有你当家了才能真的明白，柴米油盐酱醋茶。可舅舅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明白，舅舅希望你以后不要当家，也不要独自一人。女孩子就该被宠着，就像你舅妈一样。你嫌我啰嗦也好，嫌我大男子主义也好，这些苦就该是一个男人该承担的，今天你陪我过来，听我说这些，回去你便全忘了吧。
好。且当做我全忘了罢。
回家后脱下鞋子，妈妈看着我脚后跟红肿一片，脚底心是一排水泡，催促着我去洗漱休息。躺在床上拿着手机没过一刻钟便沉沉入睡，隐约中看到了妈妈进门给我的脚上药。
很疼，但是真的不想动了。
2019年02月03日 晴
阿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