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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5:流年风相渐

2021-12-25  本文已影响0人  堂堂君

一:敏感小性两相生

黛玉的才情极高,诗也好,情也好,不是气吞如虎的豪放壮阔,不是绵柔靡丽的小家碧玉,而是幽闺只影的无可奈何,即使像《世外仙源》、《杏帘在望》二诗的升平宴然,也只不过是揣摩上意,寥寥而已。她的心神才情,溶在了诗文中,都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黯然落寞的光景。

倒不是把生活观察的细致入微,她只是在情海之中,泛得极远,因为她敏感,能比别人钻研得深,钻得越深,也即代表陷得越深。敏于情不是由生活中得来,但可以到生活中去,也曾谨小慎微过。

第三回: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去。

她的视角下,进府的规矩注意得仔细,人物也看得仔细,连话也说得仔细,前面说刚读了四书,后面就变成了“不曾读,些须认得几个字”。她的这份敏感心性,是打小就有的,也或者完全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因为身子虚弱的缘故,她天然就处于“无依无靠”的环境之中,很多的事情,除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只能亲力亲为。她的敏感心性,既可以是天然的秉性,也可以是后天的习惯,打小的成长环境就相当逼仄,自然而然的就把她往纤巧上挤压。

怕被人耻笑,那么反过来说,则有想要受人奖赞捧护的渴欲,即向外生张的需求。因为她这棵弱柳,需要别人扶一扶,撑一撑,才能站得安稳。可这份敏感,后来并没有用在对外的追求上,却在她的小天地之中,使尽了浑身解数。

那些有人陪伴的时光中,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说恼就恼了,说走就走了。有时候他虽然顾此失彼,难以两全,说的话也不经深究,可他的心意,岂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道尽的,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你心里断然不会不知道。可尽管心里清楚,却总是存着【求全之毁】。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全满的情意,所苛求的本就不是人间所能存活的,宿命一样的难以如意。

常人遇到不如意了,拐个弯儿抹个角儿,换个方向换条路也就解决了,可黛玉的执着,就像地下的根茎,牢牢嵌在泥土中,无论如何动不了半分一毫,一旦到了能够改动的那天,只有根断叶枯的结局。心性无法向外张放,只能困在一个小地界里,偏那上蹿下跳的意马心猿,无计安放,到最后,不把那有限的空间使到极致,不能罢休。

也不知敏感是因,也不知小性是因,但两个因素终归互成了因果,相生相长,越是敏感越是小性,越是小性越是敏感,逼仄的空间却也越是逼仄。

二:半是沉郁半轻浮

二十七回: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屈,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理,由他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人后的黛玉是照水的姣花,但周身有着一团散不开的氤氲水汽,缠缠绵绵着,美也美得迷蒙,看着若有;香也香得虚幻,闻着若无。样子是花儿的样,可心里却不是一派恬静安然,反倒满塞着细细金风,绵绵秋雨,没个了时。

人后的黛玉,心里装着化不开的哀愁,一直沉郁着。过分的敏感,使她总是着意于过往的苦痛,白日也想,夜里也梦,好不容易睡下了,也不得安稳。人睡着了,只剩下潜意识还在活动着,心里什么模样,外面大抵也就是什么模样,史大姑娘可以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她不能够,仍旧严严密密裹着被子。

诗文是一种精神心思的外放,黛玉的心情在诗文中得到了舒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满腔心事没法向别人说,只有寄于诗文中,向虚拟的无人境地一诉心肠。可她的情太过浓郁,在情境意境的想象之中,越发驰逸,一如平原纵马,那意马跳脱,好不快活,只是越发难以羁收,控伏不住。

他可以写些“笑言频”、“柳风凉”、“舒金凤”、“知试茗”,但她写的是葬花吟、是秋窗风雨夕、是泪三诗,怡红院里莺莺燕燕,姹紫嫣红,潇湘馆中冷冷寂寂,阴幽僻静。连那架上的鹦鹉也记住了“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它那一声长叹,也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她心中的惆怅苦闷,可想而知,闻者落泪,见者伤心,连那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竟也不忍再听。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能怎么样呢?越是感怀,越是难过,越是伤心,越是止不住地回想。沉郁着,沉郁着,也就沉沦到永无翻身之力了。

其实黛玉能够往外走上一走的,只要往外靠一靠,借着人群中的温暖,哀愁也能够化开,可这只是理想情况。现实的她是极端的人,情也极端,性也极端,压得极端,力道大,弹回来的力道一样也大。

人前的黛玉稍有不开心就总是使小性,瞧瞧多少个冷笑就可见一斑,说话也每每带着刺,不用跟那后过来的宝钗相形,上上下下的人也都知道,她是不大好相与的。他是她的倚赖,所以她总是在他面前发脾气,发着受到委屈一样的脾气,因为心中的苦闷无法释怀,而只有他们百分亲近,理所应当的就成了她的依靠对象,虽是常常言语冒撞,但他也总是伏低做小,前来俯就。

她经常言语挤兑,惯常说话带刺,其实也怪不得她,她心里半分不坏,只是可能她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心里装满了霜雪,所以总是自发地外逸出来,伤人伤己。不开心的时候如是,开心的时候也如是。

她打趣他的话不知有多少,对那宝姐姐是,对那艳文是,也取笑史大姑娘,也取笑凤姐,也取笑那乡下来的老妇人,也取笑李寡嫂。确实轻薄,一是年纪幼小,不谙世事,从小就没怎么跟同龄的小孩子耍闹过,不懂得别人的感受;二来也确实是她性子中固有的轻浮。

然而她的诗文却从不曾见过半分轻浮,这份轻浮气正是由于那些无情的逼压,太狠,所以一旦当她展露天然本性的时候,浮得也高。她的身体状况也决定了轻浮,体内火气大,收摄不住,心浮气躁,这样的意气,要么在体内伤着自己个;要么纵逸而出,伤着别人。还有一点是她也傲物,宝钗一来把她比下去了,心里便有些悒郁不忿,说明不够沉稳宽厚,那么反之则必轻浮。

半是沉郁半轻浮,人前与人后都受着伤,伤人八百,自损一千,到头来怎把秋捱过。

人其流离,精魂何依?

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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