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我们很难改变一个人
张大可以/摘录
生得绚烂1.“别干这个!你就死心吧!战胜你自己吧!”这一类道德说教真讨厌;使我称意的道德是促使我干某事,从早到晚不要考虑别的,不要有别的梦想,只是重复做这事,要专心致志,尽可能独立完成!
凡是这样生活的人,他就一个接一个地抛弃不属于这生活的东西,今天眼看这个、明天眼看那个与他告别,犹如轻风拂动树梢时纷纷飘落的黄叶,但他毫无怨尤。要么,他根本就无暇顾及这些东西的离去,因为他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目标,永远前瞻,不旁骛,不后顾。“我们的行动决定我们抛弃什么,我们在行动中抛弃。”我很喜欢这句话,这也是我的见解。但我并非刻意追求贫乏,而是不喜欢那些属于否定性质的道德,即否定本性和否定自我的道德。
2.此人虽年轻,却擅长在生活中即兴表演,对此,老于鉴赏的观众也惊愕不已。尽管此人一直在做大胆冒险的表演,但似乎从未失手。人们不禁想到擅长即兴表演的音乐大师,听众觉得他们的手有如神助,是不会出错的,纵然也出错,也和凡人一样。可是他们技术娴熟,能急中生智,情绪一来,手指一动,就可以把偶然出错的音调敷衍过去,并注入主题结构中,还赋予这纰漏以新的含义和神韵。
这儿还有一位,情形截然相反。凡是他决意做的,计划做的,都基本上遭到了失败。对此,他也难免沮丧,失败也曾将他逼到悬崖边,几近毁灭。如果说他终于摆脱了厄运,但所受的损害也绝非微不足道。你以为他们很不幸吧?可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必过于看重自己希望和计划,他对自己说:“这个失败了,也许那个就会成功;总体上看,我对失败的感谢应超过对成功的感谢。我是否生来就是固执的人,头上长角的人呢?我的生活价值、生活成果在另外的地方,我的自尊心和痛苦也在另外的地方。我从中明白了更多的东西,就因为我常常差点失去生活,也正因为这样,我比你们所有的人从生活中得到更多的东西!”
3.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本来不美、不吸引人、不值得贪求之物变美、变得吸引人、变得令人贪求呢?
在这方面,我们可以向医生学习,比如,医生把苦的东西稀释,把酒和糖放进混合杯里,不过还可以向艺术家学得更多,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不断致力于这类艺术的创造。
与事物拉开距离,直至看不见它们;或者为了看清楚事物而追加补看;或者变换角度观察,从横截面观察;或者把事物放在某个地方使其产生部分变形和伪装;或者做透视法观察;或者用有色玻璃观察,在夕阳余晖里观察;或者赋予事物一层不完全透明的表层。凡此种种,我们都应该向艺术家学习;岂止是学习,我们应该比他们更聪明才是,因为他们美好的力量一般随着艺术的终止而终止,我们呢,我们要成为生活的创造者,尤其是创造最细微、最日常的生活。
4.上等人与下等人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比后者见识要广博得多,而且是一面看和听,一面思考。这也是人与动物、高等动物与低等动物的区别所在。
对于人格高度发展的人来说,世界变得越来越丰富了,有越来越多的利益钓钩向他抛来,他越来越兴奋,种种好恶本能越来越多。上等人越来越快乐,也越来越发愁。一种幻觉始终陪伴着他: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生活这出伟大话剧的观众,是这场了不起的音乐会的听众,称自己的本性是静观的,而忽视自己是生活这出戏的创作者、继续创作者,忽视他与这出戏的演员是大有区别的,更不同于戏台前纯粹的观众和参加节庆的客人。诚然,他是创作者,其本性特点是沉思力,但首要的是借助理论观察并且具有美学创造力,而这正是那些演员们所缺乏的啊。
我们,思考着、感知着的人,正是要实实在在创造并且不断创造现在还不存在的东西,即创造永无止境的世界,包含种种评估、色彩、重量、观点、阶级、肯定、否定的世界。我们创作的这首诗一直被那些所谓实践的人们(亦即我们所说的演员)背诵、熟记,且溶化在他们的血肉里,被用于实践和日常生活。凡是当今世上有价值的东西并非按其特性而估定价值——特性总是无价值的——价值是人赠予的,我们就是赠与者呀!是我们创造了这个与人有关的世界呀!
我们缺乏的正是这一认识,有时刚刚抓住这一认识,可转瞬又忘了。我们误解了那至善的力量,而且对自己——沉思默想者——低估了一个等级,总不能如自己本可达到的那样自尊,那样快乐。
5.道学家和神学家有一个共同的劣根性:老是喜欢向人们唠叨,说人们的身心状况欠佳,必须进行彻底、艰难的治疗。人们也总是热衷于聆听这类说教,几百年如一日,也就真的相信这个偏见了,觉得自己的身心状况的确很糟了,所以老是长吁短叹,愁眉苦脸,觉得生活无望,仿佛难耐已达极限。
可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呢?实际上,他们是坚信和热爱生活的,满腹的诡计和灵巧足以打破窘困,拔除痛苦和不幸的棘刺。
我以为,人们性喜夸大痛苦和不幸,这似乎已成优良的生活习惯了;另一方面却绝口不提那些镇痛的、诸如麻醉剂一类的药物。镇痛的良方还包括匆忙思考、安静的环境、美好和痛苦的回忆、意图、希望、形形色色的自尊和同情,这一切几乎都能达到镇痛剂的效果,而痛苦达到极致就自然而然地不省人事了。我们十分善于在苦中加甜,尤其给心灵痛苦加甜,无论在勇敢和崇高之时还是在屈服和绝望中作谵语(高尚的谵语)时都有镇痛的辅助药物。
损失仅为一时性的损失罢了,我们一旦受损,便有某种馈赠自天而降,比如一种新的力量,比如仅为获得力量的契机,这也很好!道学家对我们这些“恶人”的心灵“痛苦”瞎想些什么呀!对于热情之人的“不幸”又胡诌我们什么呀!是啊,欺骗在这里才是正题:他们明知我们这类人多福多欢,却对此讳莫如深,因为那样有悖于他们的理论。按照这理论,一切幸福的源泉在于灭绝激情,剪除意志!
末了,关于这些心理医生的良方以及鼓吹的彻底、艰难的治疗,我们不禁要问:我们的生活果真如此痛苦、不堪负荷而不得不用禁欲主义的、呆滞的生活方式取代才行吗?我们的状况并没有坏到必须接受禁欲主义生活方式的地步呀!
6.人在痛苦中与在欢乐中一样,同样有智慧。痛苦与欢乐同属保持人之本性的头等力量,如果它们不是这种力量,早就被祛除了。顾名思义,痛苦就是给人制造痛苦,但这不能成为反对它的理由,这正是它的本质所在。
我在痛苦中听到船长的命令:“收帆!”一个勇敢的航海家必须对船员进行充分的演练:以各种方式收帆,否则大洋会迅即将其吞没。我们过日子和必须节省精力,一旦痛苦发出可靠信号,就须及时如此应对。大的危机和风暴逼近时,我们要尽力避免“被吹得膨胀”,要好自为之。
的确,有人在巨痛迫近时听到相反的命令。风暴起时,他们不以为意,坦然处之,比风暴更傲然、欣然、更似赳赳武夫,是啊,是痛苦本身给他们带来了最伟大的时刻!他们是人类中承受痛苦煎熬的英豪、伟人。对于痛苦,这些罕见之士必有自己的辩白。真的!人们不应拒绝他们的辩白!痛苦是保持和促进人之本性的头等力量,纵然他们是通过节制安乐舒适、毫不隐讳地厌恶欢乐才具备这力量的。
7.我们不要在惩罚、责备和纠正别人方面用过多的心思。我们是很难改变一个人的。即使我们这件事做成功了,那么我们说不定在不知不觉中也被别人改变了。
倒不如静观默察,等待着我们的影响胜过别人的影响吧!还是不要参与直接的斗争吧!斗争亦即惩罚、责备和纠正别人的意志。还是把自己提升的更高吧!赋予自己的榜样以更加绚丽夺目的色彩吧!用自己的光亮使旁人黯然失色吧!我们不要被别人搞得灰头土脸,像一切惩罚者和不满意者那样,我们宁可走开,眼观别处!
8.我们对待音乐,首先必须学会把晤音乐形象和旋律,学会把它当作一种孤立和隔绝自我的生活,然后还需要良好意愿,做出努力,方能接受它。尽管它陌生怪异,他们仍然对其意境和表现方式保持忍耐,对其神奇保持慈善心态,久而久之,我们终于习惯它了,我们期望它了,缺少它时,就若有所失;于是,它也就源源不断地施展其魅力和强制,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我们最终爱它,对它俯首贴耳,心醉神迷,乃至不知世上还有什么更美妙的事物。
我们就这样学会了喜爱音乐,对其他事物也是一样。我们总是对陌生怪异的东西保持良好的意愿、忍耐、谦逊和温和的态度,因而最终获得激赏;陌生怪异之物慢慢抛却面纱呈现新奇的、无可言状的美,这是它对我们殷勤好客的酬谢。
凡是自爱的人都是通过这样的途径学会喜爱的,舍此别无他途。人,必须学会喜爱。
9.有人振振有词且顽固地鼓吹一种信念:个人本位主义是卑鄙龌龊的。这信念显然给个人本位主义造成了损害(而有利于群体本能意识),因为它抽掉了个人本位主义中良好的意识,认定它是万恶之源。
“个人主义是你一生的不幸”,几千年来就是这样对人说教的,可正如上述,这剥夺了个人主义的许多智慧、欢乐、想象力、美,而使它丑化、愚化和毒化!相反,古代哲学教导人们认识不幸的原因则完全不同,从苏格拉底起,思想家们教诲说:“你们没有思想、愚昧、按常规得过且过,从属于邻人的意见,这就是你们少有幸福和欢乐的原因了,而我们思想家才是最幸福和欢乐的。”
在此,我们姑且不论这种反愚昧的教诲是否比那种反个人主义的说教理由更充分些,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这教诲抽掉了愚昧意识中那自视良好的一面,这些哲人打破了愚昧。
10.斯宾诺莎以其特有的朴实而高超的方式说:“不要嘲笑,不要哀叹,不要鄙视,而要理解!”那么,这“理解”到底与前三者——我们立即就能感知的——有何不同呢?它是嘲笑、哀叹和鄙视这些相互对抗的本能欲望所产生的结果吗?在产生一种认识之前,每一种本能都必然首先对这一事物或所发生的情况提出单方面的看法,然后,各种单方面的看法彼此斗争,从斗争中产生折中,达到平衡和各方的认同,达到公平和契约。这些本能借助这公平和契约便能保存自我,维持彼此的权利。我们只明白了这一较长过程所达到了最后和解与结论,并据此认为,所谓理解,实则为一种和解的、公平的、良好的、本质上与本能完全相反的东西,只不过是各种本能相互之间的某种关系罢了。
11.假如一个人在内心没有给自己增添巨痛的力量和意志,他如何能成就伟业呢?人能吃苦,这实在微不足道,连柔弱的妇人、乃至奴隶在这方面也有不同凡响的表现。
但是,倘若给自己增加巨痛、听见巨痛的呼号却不被巨痛和不安所毁,这样的人才堪称伟大!
摘自尼采《摘自尼采《快乐的科学》(第4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