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
从摞了两层高的采访候选名单里选中佳佳是件特别容易的事，一是因为她完美契合我们此次的选题，二是因为她是一名孕妇，患有胰腺癌的准妈妈。
前期，我们做了大量的采访准备工作，比如仔细询问医生她目前身体状况是否可以接受采访。比如她家人是否同意这场访问，又比如她本人是否有意愿。
当我得到医生和其家人的准确答复后，我拿着录音笔告诉她，我想把她作为我跟踪报道的对象。她听过后，板着脸，一本正经说，那你要负责把我照好看一点。
A
隔天，我进入了佳佳的生活，我习惯按下录音笔，佳佳问我要不要她讲点什么，我挠头说随便说点就可以了。
于是，她对着我说，她想讲点爱情故事，关于她跟她的丈夫张宇。
嗨，你好，咳咳，我叫佳佳，是名土生土长的北京妞。我长得特别漂亮，走在街上，十个男人九个人都会回头看我，当然了，广大单身男子都没有机会了，因为我结婚了。我的丈夫叫张宇，他长得不好看。
正说着，张宇推门而进，坐在她病床边。
佳佳看着张宇，顿了顿，她又说，好吧，我仔细瞧了瞧，他长得还蛮憨厚，勉强配得上我。
我以前是名老师，高中老师，教语文，现在嘛，是病人，可我怀有身孕了哦，已经七个月了。放心，医生说我的癌症不会遗传给宝宝。
正讲着，主治医生来巡房，她不得不停下，在接受医生询问的时候，她还强调说她可是被采访的人了。医生打趣说出名了别忘给他签名，气氛轻松而愉快，话题一转，又苦口婆心劝她早点决定做剖腹产的时间。
她不讲话，待医生走后，她说她想再等等。可我们都明白，胎儿在身体多呆一天她愈危险。她也明白，早点做对她的治疗有好处，可她也清楚，早产儿的身体会比平常孩子来得弱。
沉默许久的张宇握着她的手，抚平她皱起的眉毛，顺着她说，好，我们约定再等一周。
一天有24小时，一周有七天，在第三天的时候，佳佳被告知明天做手术。
原来在医生询问的当天，张宇背着她，在单子上行使了丈夫的权利。
B
佳佳被推进了产房，这是她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进手术室，她一会望着明晃晃的灯，一会再看看戴着口罩的医生和护士，她心想，原来电视剧里演的场景都是真的。
她平着躺在手术台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肚子被刮了一个口子，应该是条直线，不断刀一鼓气划下来。她想看看肚子里的结构，可她不能起身，由于打了麻醉药，甚至连痛苦都不能感觉到。她想睡觉，但她怕万一发生意外，她不能及时交代遗言，她硬睁着眼睛，于是当护士把孩子抱到她面前时，她吓了一跳，感慨她着她还活着，随即又仔细看了一眼，这孩子皱巴巴真丑，看来随爹了。
手术室外，张宇不停走来走去，像被安上了发条。走了一会后，他停下来，问我佳佳这么久没出来会不会有危险。我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说我真不知道，又本着人道主义说老天爷会保佑佳佳。我想我的话应该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他听后又继续着他的踱步事业。
半晌，产房门开了，护士长抱着孩子走了出来，一家人立马围了上去，短短几眼后，孩子被送往了当地有名的儿童医院新生儿科监护病房。
我注意到张宇仍旧注视着手术室，我知道他在等待，等待他的妻子平安出来，在听到医生那句母女平安后，他长舒了一口气。
B
我记得生我的时候，我妈勇敢选择了顺产，在生下我之后，她按照民间习俗在家坐了大半个月的月子。佳佳生下女儿的第6天，从妇产科病房转到了胰腺外科，准备即将到来的手术。
转了科室，对她而言没有多大区别，她拿着世界地图，兴致勃勃和丈夫讨论着如果病治好了该先去哪里。她说一生病她就明白了，要对自个好点。
闲聊时，张宇问我怎么不好奇孩子的名字，我噗呲笑了，把录音笔作话筒状，放在他嘴边，请问张宇夫妇，你们为孩子取了什么名？
佳佳说我俩太幼稚，在张宇要说出孩子名字时，她凑到录音笔前，抢了先。
春晓，孩子的名字，春天，拂晓。
C
张宇说他要去儿童医院看春晓，问我一同去不去。我还未开口，佳佳就替我说要去。她身子骨弱，医生下了禁令不准她迈出病房一步，更别说去儿童医院了。临出病房前，她握住我的手，又眼巴巴望着张宇，说是要我们二人多照些相片，以解她思女之苦。
短暂车程后，我站在玻璃窗外，看到了春晓，她正安安静静睡在那里，像个小天使。
我拿起手机，又放下，张宇跟我做了一样的动作，我想，我们都不愿意让佳佳看到小天使身上插满管子的样子。
回去后，佳佳见我们回来，拉着我们二人问来问去，我说春晓很可爱，眼睛大大的，不用猜就知道将来准是个大美女。她哈哈大笑，在听说没有相片后，她嘟着嘴说决定一天不跟我们俩讲话。
可还不到三分钟，她就食言了。
D
一大清早，护士就来给佳佳洗头了，佳佳躺在病床上，任凭护士给她操作着，她说即使生病也要做精致女孩。在挤洗发水的空荡，她问我她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我笑着说快了快了，她不信我，又问了遍护士，护士也说快了快了，她才信服。
其实我也是两天前才知道，佳佳失去了动手术的资格。她的病理报告显示她被确证为恶性程度更高的印戒细胞癌，手术已无济于事，医生能给出的建议方案一是接受化疗，延长生命。二是尽可能用药物缓解她的痛苦，也就是说，佳佳被提前宣布了死刑。
F
我在楼道里撞见了张宇，他取下眼镜，正抹着眼泪，见我来了，他硬是挤出一个笑容说他没事。
同他站在走廊里，他问我该不该把真实情况告诉佳佳。我沉默了，我想在我沉默的时候，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因为在病房里，他把病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佳佳。佳佳听后楞了一会，满不在乎说，没关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可说着说着她哭了，她说好遗憾，她不能陪着春晓长大了。
我不能当着佳佳的面哭，怕给她造成压力，借口说要上厕所便退出了病房。
再回到病房的时候，佳佳告诉我说，她决定接受化疗，她要好好治病，她相信世上会有奇迹发生。
佳佳想回家呆一段时间然后再开始化疗，在回家前，她想去趟儿童医院，去看看春晓。
春晓依旧躺在暖箱里，或许是知道妈妈来了，她哭个不停，像是在告诉所有人，妈妈来了。
佳佳用手戳了戳暖箱，说了句，晓晓，谁欺负你了，你告诉妈妈，妈妈替你报仇。
在儿童医院门口，我说我不希望再见到你们，在病房里。佳佳哼了一声说谁要跟你见面，边说边硬塞给我纸条，张宇说有空来家里玩，我们都欢迎你。
看着他们上了车，我打开纸条，里面是他们的家庭住址。
我把去看她的事放在心上，可等我有空时，已过去一个月，好巧，刚好是春晓的一周岁。
H
我敲响了佳佳家的门，开门的人不是佳佳，也不是张宇，我退步对了对门牌号，没错，便询问着这里是否是张宇的家。
佳佳听到声音后，转过头，见是我，让我赶紧进去。
她与离别时有些不一样了，可我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等到吹完生日蜡烛，我才恍然大悟，佳佳的头上多出了一个很大的肿块。
我左看看右看看，张宇笑着说，晓晓她呀她还在儿童医院。
佳佳拉着我，进了房间，她问我可不可以帮忙录生日视频，她怕以后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春晓会忘记她的存在。
一岁录到十八岁，蹒跚学步到法定年龄。
在录制的时候，张宇一直站在门外，什么话都没有说。
I
为了化疗，佳佳要把头发剃掉，站在窗子前，日光洒在她身上，她背对着我们说，头发呀，头发，你会不会再长出来？
张宇说会，我也说会，她转过身说即使不长也行，这样她就有理由买各式好看的假发了。我笑着问能不能分我一顶，她说不行，因为她特小气。
我们对某个单字都避而不谈，可心照不宣。
化疗按部就班开始了，她对说化疗其实点都不痛苦，跟打针一模一样。她说她身体很快就要好了，她都舍不得离开医院了。我说你会好起来，我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去体验我家乡的火锅。
J
张宇去剃个了光头，佳佳说太丑了，还拉着我一起笑话他，可她只准她一个人说他丑。
佳佳问我，哪里好玩，她说她想出去散散心。
我没有当场回答，晚上回去发给了张宇一个文档，里面全是我已经找好了的攻略。
他们签了旅行社，走的那天，我去机场送他们。佳佳非要跟我合照，说是让我突出她的美丽，执拗不过她。
认识了那么久，我们第一次有了一张合照，相片里，三个人笑得都很开心，佳佳是，张宇是，我也是。
K
我记不得佳佳的结局了，在我印象中，她病治好了，跟张宇过着甜蜜的小日子，春晓活泼可爱，上了幼儿园。
佳佳说，她想活着，果然，她活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