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宝玲生活随笔】女儿的亏欠
在我印象中，母亲的人生就只有一个字“忙”。从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忙着做饭洗衣下地干活照顾我们。家里开始做小生意，母亲每天都在摊子上，刮风下雨寒冬酷暑，从未停歇。
长期劳累，母亲开始腿疼，她也不放在心上，自己胡乱贴点膏药了事。那几年，为了我和弟弟上学的费用，母亲真是拼尽全力在挣钱，仗着自己打小身板不错，有了疼痛也硬忍着。
我的少女时代，经常不能体谅母亲的不易，总觉得她对我太严厉，并且从不给我买新衣，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青春期，对母亲心怀怨艾，有时候还跟母亲顶嘴，凭着自己读了几本书的嘴皮子，什么话伤人说什么话。现在想想自己的不懂事，总是满心愧疚，可和母亲聊起来时，她却总是说：“还有这事呀，我都不记得了。”
在我上大学期间，母亲患了骨质增生，走路开始一瘸一拐，腿也越来越弯。可是因为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母亲并没有停下劳动的步伐。我假期回去，经常会给母亲买一些膏药，母亲还怨我乱花钱。但是她那个时候走路已经很吃力，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歇腿，并且她说总觉心闷。
上班第二年，有一天，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母亲查出了心脏病，怪不得之前走路多了胸会闷。因为对心脏病没有概念，当时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天塌了。后来才知道，其实母亲的病并不算严重的只要好好保养不会有太大问题。
但我还是在那年不顾一切地从重庆回到了宝鸡，回到母亲身边，才觉踏实。那时候有个“宏伟”的心愿——要带着母亲游山玩水，享受生活。可是世事哪会总如人意。
我们回到宝鸡，然后就开始买房子、装修、结婚，经济一直很拮据。结婚那年暑假，因为要去四川老家办婚礼，便带着父母一起回了四川。坐火车、坐汽车、坐渡轮、坐摩的，一路上奔波劳累，煞是辛苦，母亲却因为第一次出远门而兴奋不已。在四川，她看到了八月份还碧嫩如翡的树木，吃到了碗口大鲜嫩多汁的水蜜桃，见识到了真正的柚子树。每天，女婿带着他们老两口，一会爬坡，一会下河，一会赶鸭。母亲当时穿着一件绿色中袖衬衣，为我结婚而染的头发黑亮如漆，眼神明亮，身板直直，站在结着金黄色柚子的树下，真是年轻。
我们还带她去逛古城，在嘉陵江边，她吃着水蜜桃，嘴里还不忘感慨着：“真是托女儿女婿的福，我才能看到传说中的嘉陵江，你看着水面多宽呐！”我搂着母亲的肩膀：“妈——以后带您看真正的长江、看大海，咱还可以出国！”母亲笑得那么满足。
可是后来，我们生孩子，家里盖房子，母亲带孙子……等我们的孩子大了，经济情况也可以给父母安排旅行了，母亲的身体却完全垮了。冠心病，不能多走路，每次回去，想陪着母亲去市场买菜，带她去吃羊肉泡，都是一条几百米街道，中间要停下来歇很多次，喘着粗气，脸色发白；饭也不能多吃，给她带点好吃的，或者去了我家婆婆做的饭香，稍微多吃一口，就开始呻吟，尤其是晚上吃多了，就整晚整晚地坐着，睡不下来。也不能坐车，坐在车上，就胸闷气短，我们开车拉着她，不仅窗户要大开，不多一会就听见，吃力的喘气声。
每次朋友圈看见别人带着自己的母亲到处游玩，我就常常想，要是我的母亲也能像人家的母亲那样身体好，让我带着她，看山看水，走州过县，这该是我多么大的福气！
最近换季，给母亲打电话，听着她很不舒服，就赶紧让父亲回来带她住院。今天下午没监考，原本和先生商量着，带着孩子们回来看母亲，后来觉得带上孩子们，吵吵闹闹，肯定无暇照顾母亲。于是我一个人开车回来，先生留在家带孩子们。回来才觉得，没有带孩子们真好。病房三张床都住了人，挤挤的，气味也不好，我们一家子要是来了，不得把病房闹翻天。
给父母买了晚饭吃了，父亲回家去了。我陪着母亲说话，母亲要下楼去呼吸新鲜空气，遂扶着她下楼，下楼后发现太阳落山了，外面很冷，还吹着风。母亲又想上楼。扶着母亲上三楼，边上边喘边说：“哎——我这身体，就想花钱，花了钱一看就好好的。”
母亲如此一说，我的眼泪扑簌簌落在衣襟上：我的妈妈，这就是你所谓“好好的”，可见平时如何忍着病痛而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我所希望的好好的，就是带着你看你想看的风光，吃你想吃的饭食，大踏步子走路，我们娘俩说着悄悄话。可是这些对我来说，全是奢望，全都是！
上了楼，隔壁床上老太太的女儿在洗脚，我便下去打了一壶水，让母亲也用热水泡泡脚。母亲说麻烦，我硬是兑了一盆水，把母亲脚按到盆子里，母亲坐在病床上，弯不下腰，于是两只脚相互搓着。我蹲下来给母亲洗脚，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脚往后一缩，我心里更愧疚了，因为从未给母亲洗过脚，母亲才会有这样陌生的害羞。给母亲细细地搓着、按摩着，水凉了，又搀进热水来。洗好了，母亲说，真舒服。帮母亲把脚放进被窝，给她吃了药，看着母亲困了，我心里却格外踏实。
这么些年来，一直习惯于母亲的付出，习惯了母亲的强大，习惯了回家后躺在热被窝，一起床就有心心念念的热乎饭，只操心自己的小家，记挂自己的娃，从来顾不上问问母亲累不累，想吃啥。可是，不是所有人都会站在原地等你想起，不是想起了一回头她还在原地。这世上最不负责任的承诺是“等将来……”
亲爱的妈妈，您一生从未替自己考虑过，把岁月、爱、和希望全部倾注到孩子们身上，却换回了一身的病痛。已然不能带着您游山玩水，那么请给我更多为您洗脚的机会，让我好好地爱您，把这一生亏欠的还一点点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