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契的“默”
与人交往,常常没什么道理好讲。古人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你与一人认识很久,比如邻居、同事,也许永远仅限于认识,也有人可能不过途中偶遇,却一见如故。
能有一个很知心、知己的朋友,这种幸事当然不会比比皆是,否则也无法突显其珍贵。很多人津津乐道于伯牙因子期绝弦,鲍叔牙荐管仲给姜小白,高渐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给荆轲报仇……只是,这样的故事虽然让人感动和向往,但总觉得离我们太遥远,它们更接近于不可企及的传说,是一种让人仰望与供奉的理想。
可是看高尔基的《童年》,里面却有一对很接地气的好朋友。当我合上书,最记得的,不是外祖母这个女一号,或有躁狂症倾向的外祖父及几个混帐脑残的舅舅,而是《童年》里阿廖沙与跑龙套的“好事情”之间的故事。
“好事情”是祖父家的房客,他瘦而驼背,形容憔悴邋遢,整天在屋里瞎捣鼓,做实验,弄得屋里烟雾弥漫,气味难闻。人人都不喜欢他,就连书里勤劳能干勇敢善良的外祖母,也对他充满怀疑和戒备,总是阻止阿廖沙跟他接触。偏偏阿廖沙对他一见钟情。
至于为什么,书里没有多说,不过,一个衣着怪异,整天忙于摆弄五颜六色瓶瓶罐罐、拿个小天平神神叨叨称重各种奇怪东西、屋里不时冒烟的怪人,对天性好奇的孩子来说,肯定是魅力无穷的。好比怀春少年,看到身着洁白长裙、长发飘飘的少女——只要她不是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那必然要面色潮红,心跳加快吧。
《童年》里的阿廖沙,他的生活有两个主要构成:一,在家里挨打;二,在外面挨打。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在家就算了,力量悬殊太大,可是在外面跟其他孩子打架,他也总是处于下风,屡战屡败。但神奇的是,他跟街上的孩子打架,“好事情”本人不在现场,听了阿瘳沙的描述,却能够很准确而轻易地抓住问题关键,一针见血地指出:“真正的武艺在于速度。”——据说李小龙就出拳速度惊人——在他的纯理论指导下,阿廖沙不费什么力气,就打败了另一个大块头的古惑仔,这让他非常佩服,友谊大概就由此滋生。
虽然“好事情”这些对阿廖沙别具魅力的特质,统统不能对我构成诱惑,但有一点,我实在是打心眼儿里向往,就是他俩相处的奇怪状态:都不说话。
秋天清冷寂静的日暮,两人一起呆在花园的苹果树下,阿廖沙依偎着“好事情”,啥也不说,啥也不干,看着暮色渐深,他觉得“多么美好的大自然啊,一切都那么特别”,因为跟这样的朋友在一起,寻常的眼前所见似乎都迥异于平时。有时候下雨,他俩站前窗前,长久地看着园子,“好事情”想让阿廖沙注意什么,也不吱声,胳膊肘碰碰,阿廖沙就心领神会。两个人在一起默默呆上半天,互相不说话,却并不别扭压抑,内心一片平静、温暖。
看似沉默,实则默契:沉默让人气闷,默契让人愉悦。
不爱说话的人看到这里,八成会跟我一样,眼红他们之间的默契十足,心有灵犀。毕竟本来可以不讲话,或一两句话就能说明和解决的问题,若得反复解释啰嗦,实在是件累人的事儿。相反,如果不用花力气去废什么话,你的意思和态度对方就能心领神会,这样的感觉一定特别妥帖舒服。
当然,这有点儿难。
周国平说过一段话:“我天性不宜交际。在多数场合,我不是觉得对方乏味,就中害怕对方觉得我乏味”、“我独处时最轻松,因为我不觉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无需感到不安。”
我想,虽然有乏味和自觉不安的坏处,但人毕竟是群居动物,还是喜欢和需要朋友的,如果你有一个朋友,他似空气一样存在,环绕你身边,带给你朋友的温暖和慰藉,却不给你任何压力与烦恼,就如同“好事情”之于阿廖沙,那一定是件特别美好的事儿。
正因如此,“他乡遇故知”,而不是随便什么“老乡”或“熟人”,确是堪比“洞房花烛夜”的人生一大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