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他们走了,把弟弟留下来。他们把弟弟放在沙发上,也给他一袋饼干。他们说,“管好你弟弟。”
他们的钥匙在手中哗啦啦的响,打开了门,在鞋柜旁回头看他俩一眼。“管好他,别让他哭。”
妈妈在弟弟脸上亲了一口,“乖乖,一会儿我们就回来了。”
弟弟伸出手哇哇地已经开始哭了。那声音像夏夜里水沟里的蛙鸣,声音从无到有再消减为零,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看看。”爸爸皱起眉头说,“说了别跟他说。你跟他说他就开始哭。”
“你说了么?”妈妈瞪了爸爸一眼。她站在屋里,继续整理书和纸。
“别磨蹭了,你也不看看是几点了。”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哎,走吧走吧。”爸爸打开了门。
“你说谁在磨蹭?”
“哎呀,已经晚了。”
门狠狠地撞在门框上,这样才算关上了。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很久。屋子里寂静无声,他才再次回过神来,是弟弟在哭。
彭——又一扇门。
他坐在沙发正中央。他蹲在沙发前。弟弟两腿蜷缩,脸色通红。弟弟坐在沙发上,嘴巴之间的唾液拉成丝。
他拉住小孩的手,那只手小得像麻雀的爪子,它蜷缩着,从未伸直过。他把指头掰直了,又缩回去。
他拉住小孩的手往自己脸上放,“别哭了。”他说。
小孩哀怨地叫着甩开手。可他紧抓住。
他抱着小孩,“别哭了。”
小孩靠在他肩膀上,小孩的脸颊潮湿。有一天晚上,他睁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天空被屋顶挡着,那时屋顶不像是白色,白色的墙壁在夜晚发出深蓝的光。人形的黑影在绳子上悬挂,有的只有上半身,有的只有两个条腿。
他一动也不敢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家里的门开着。爸妈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屋子里。过了很久他又睡着了。
弟弟的哭声衰弱,他哭累了,或是已经忘了为什么而哭,后来的哭声不带眼泪,变成仅仅为了维持自身的干嚎。
“不哭了,不哭了。”他拍弟弟的后背。
他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声音。纸箱子在艰难地移动位置,伴随“咕咕”的叫声。纸箱子里的鸽子醒了。
“你看。”他说。他指着纸箱子。“那是什么。”
弟弟的眼睛盯着它。
“吓不吓人。”他说。
“害不害怕。”他说。
弟弟盯着箱子,抓紧他的手,往他身边蹭。
“啊!”在箱子移动的瞬间,他大叫。
弟弟整个趴在他身上让他抱着,一边哼哼唧唧快哭的样子,他为自己表演的成功而笑个不停。
然而在这样一片静默中,箱子的声音像幽灵的脚步。连他自己也感到了一丝神秘和恐怖。
弟弟的脸深埋在他肩膀后,一动不动地紧紧抱着他。
“没事儿啦。”他说,“不用害怕。”
他想把弟弟推开却推不动。
“坐好。”
“坐好!”他说着奋力挣脱开,把弟弟放在沙发上坐稳。
“那是鸽子。”他说。
昨天鸽子买回来时放在客厅,他正趴在餐桌上做作业,鸽子放在他凳子旁边。那时鸽子没什么力气,只知道用爪子抓纸箱子的内壁。天色渐渐暗下去,他不愿打开灯,在黄昏的静谧中,他仿佛看到了鸽子的眼睛。
鸽子顶开了纸箱的盖板,它的脑袋钻出来了,一只红色的眼睛,盯着他看。鸽子奋力跳跃,脖子也露出了一部分。他既期待又害怕,差一点哭出来。
妈妈经过时看见鸽子快跑出来了,就找了一块石头压在箱子上。“明天中午炖鸽子。”她说,“好不好?”
“好。”他说。
里面的两只鸽子一起挪动箱子。弟弟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它吸引了。
“你有没有见过鸽子?”他问。
“有。”弟弟说,不论别人问什么他都会这么回答。
他起身离开时,弟弟又出现了哭泣的前兆。
“我去上个厕所,一会儿就回来。”
他走到纸箱子旁边时,听到鸽子用喙笃笃啄箱子的声音。他踢了箱子一脚,里面的两只鸽子乱扑乱撞。
他蹲下去,附身在箱子上。上面压着一块石头,绳子以十字形在中间打成结。
箱子再次震动,绳结在他眼前解开了。他望着箱子出神。石头像一只人手,隐约可见五根指头。
他拿开石头,打开纸箱子的一侧,里面的鸽子静静矗立,红色的眼睛盯着他。
他打开另一侧时,一只鸽子冲出来,翅膀划过他的手臂,他看见红如珊瑚岩的脚趾。这是一只白色的鸽子。
它先跳到地面上,白色的瓷砖地面显得脏兮兮,鸽子的羽毛落下来。他看见鸽子的翅膀上有参差的切口,两边的翅膀被剪各掉了一半。
鸽子在地板上走了几步,忽然冲天飞去,斜着撞向沙发。
小孩往沙发的另一边躲避,另一边空无一物。他的脑袋,家里的地板。
他没有听到预料之中的哭声。睁眼一看,鸽子在沙发上留下一滩青绿的水渍。弟弟躺在地板上,一条腿还未伸直。
“醒醒。”他把弟弟扶起来。
“醒醒啊。”他把弟弟抱到沙发上。鸽子仍旧在那儿,不过没有看他们。
他摇晃弟弟,拍他的脸颊,揉他的脑袋,那儿肿了个大包。
他扒开弟弟的眼皮,瞳孔像是被冻僵了似的,直勾勾的。
他让弟弟躺在沙发上,另一只鸽子也跑了出来,他不在乎,他望着窗外。
透过黑乎乎的纱窗,外面是另一栋高楼,顶上悬挂着清冷的天空。
男人和女人回到家时,看见鞋柜上的鸟屎,鸽子在阳台的窗台上弄翻了盆栽。小孩躺在地板上小声哭泣,见到他们,声音又增大了些。
“妈妈。”他从地板上爬起来。女人迎上去抱起他。
“你哥哥呢?”
“谁把鸽子放出来了?”爸爸捉住阳台上的鸽子。
小孩摸着头上的包,拿起妈妈的手让她去摸。“这么大的包,怎么弄的?”
“哥哥。”小孩说。
“他去哪了?”
小孩又哭了。
“不哭哭,不哭了,没事儿了,妈妈揉揉。”
“等月儿回来非得揍他一顿。光顾着跑出去玩了。”爸爸说。
“我管着孩子,你做饭去。”
“我想睡一会儿。”
“要不你管孩子我做饭?”
她把小孩递给男人时,小孩就哭了,紧抓住妈妈的头发。
“你看看,你去做饭吧。”
晚饭结束的时候,他还没回来。他们给许多人打了电话,都是这么收尾,“好的,好的,我再问问。”“可能是在未嘉家里玩。你有他家的电话号吗?”“好的,好。”
并不怎么好,他们只得在晚上十一点叫醒许多人和他们一起找,在校园里,小区里喊着他的名字。
他藏在灌木丛里,看见大人们拿着手电从他身边经过。要是被他们找到,自己很可能会因为杀人而判死刑。他还不想死,虽然也不知道死到底是什么,可是他就像讨厌晚上睡觉和中午午睡一样讨厌它。
趁大人们远去时,他跑出来,跑向公路,公路对面是一个小村庄,很久以前,他和朋友在那儿的一间废弃小屋里玩过。
公路像一条青黑色的蟒蛇,他在蛇的鳞片上奔跑,跑到人行道旁边时,他看见两道光,从未见过的闪光,就像他从未自己过一次马路。
那光只是撞到他的手臂,他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像被蟒蛇吞进了肚腹。
他的名字仍在被呼唤,在十二点的时候,在凌晨一点的时候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