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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痛

2025-10-21  本文已影响0人  颜玖言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七岁那年,住在乡下的乡下——村里的一个大队。每年收秋后入冬前,爸就会从矿上回来猫冬。爸和我沿着村里后梁上的一条小道去东沟里捡柴火。爸会把整条东沟走一遍,从入口一直走到没有路的沟里,再原路返回。爸背着手,像是皇上在巡视他的江山。爸一直有一个梦想:把东沟填平,变成耕地,至少有上千亩呢。这个梦想是爸啥时候有的呢?是在我们哥几个出生之前吗?是不是在爸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爸不停地说着,我想的是:这么深的沟,得多少土?如果底下填的是石头上面填的是土,那玩意能长庄稼吗?“那可不一样,变成耕地就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事呢。必须能长啊,就是咱们现在的地挖下去几尺谁知道是石头还是沙子呢。”爸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飞扬,三十出头的人,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

我们村人口少,这一千多亩若变成耕地,每口人就能分上十亩多呢。我还是更喜欢东沟本身的样子。野花野草,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杨树再长几十年会不会和东沟一般高呢?狭长的东沟走几步会有一条岔路,可能里面什么都没有,可能就是拔地而起的一座小山丘,可能是一个小山洞,不管是什么,都是大自然神奇的馈赠。

我能挖野菜,我能捡蘑菇,最妙的是捡干树枝,抱回家里把树枝整整齐齐地码好,堆成小山似的,好像这是我为全家人打下来的天下。有时会遇见放羊的二伯父。打我记事起每年冬天二伯父就穿一件破皮袄,用一根绳子扎在腰间,一个羊铲,一个黢黑的布烟袋子和流着烟袋油子的大烟袋,再加上一个银灰色掉了漆的饭盒,倒像是二伯父的四个老朋友。二伯父会靠在山坳里,瑟缩着,把破皮袄紧紧地裹在身上,打开他那烟袋子倒出一烟嘴烟叶子,摁了又摁,取出火柴点燃,咳嗽两口,满意地眯着眼继续抽他的大烟袋,时不时还和那几只羊说着什么。一袋烟抽没了,就在鞋后跟敲敲,把烟袋和烟嘴挂在羊铲上。没风的时候,打开饭盒垫补一口。烟抽完,饭吃完,羊也差不多咩咩个半饱了。第二年爸和我开春再去东沟的时候,再没见二伯父。放羊的换成了老叔。老叔和二伯父一样,话不多。除了抽烟,放羊,憨笑,我竟对他们没了印象。

“小东西,把我拖到西梁,扔在梁上等着狼拖狗拉就行。”第一次把爸送到医院的时候,爸出血量太大,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都是在昏昏沉沉中度过的。爸醒来后,看着哥和我,就这样求我们——这话和爷当年说得分毫不差。除了这,爸没有更多的话。矿呀,东沟呀,军队呀,爸都没有再提。一个月过后,爸的世界开始混乱了。“到!”“我是炮兵团参谋唐大林,请首长指示。”“您在哪个军区呢?”“内蒙古军区。”“我是谁?”“你是小东西。”“我今年多大?”“你十八了。”我真要十八岁该多好啊,可惜——嗯,我确定爸记起了他十八岁在部队的日子。

每天早晨,护工先给爸换了尿袋。擦脸,刮胡子,按摩,把床摇起来帮他翻身。做各种康复的器材。收拾停当,早餐打成糊糊状,顺着胃管注进去。护工把爸抱在轮椅上,在散发着各种难闻味道的走廊上转来转去。我都学会了之后,把爸抱回了家。好过那些冰冷的器械,也好过每日里和太阳一样升起来的希望,用不了日落用不了月亮爬上来就又坠下去的失望和绝望。我是说,如果迟早要死,那我宁愿爸死在家里。忘记就忘记了,那我就顺着爸的记忆回到他十八岁的过去。爸十八岁在部队里,正是部队要裁军的时候,也正是那十年时光刚开始的时候。爸并没有疯,轮到他值夜班的时候,他总会让被批斗的人得空歇歇恢复一下体力,不然第二天有几个人还能继续活着呢?我听爸说过,他记忆最深的是有一个大姐,莫须有的被吊了起来,白天值班的人将她打了个皮开肉绽,“真有牙爪,愣是没有求饶,可能她也知道求也没用。”十八岁的爸能分清是非,他不能改变什么,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能帮一个是一个。

我的十八岁在做什么呢?我知道是非了吗?十八岁,我大概在叛逆呢。爸嚷我那次,是我早恋的时候。以为和父母对着干,就是一种本事。我多么愚蠢呀。父母从来不会给我们空档桥走。“滚,有能耐你就永远别回来!”我真就冲进了滂沱大雨中,奔着我爱的人而去,结果早恋的苦果我一个人咽了。我早就忘记了,我原也不想记得。在病床上,爸一直以为我记得他嚷过我,所以,爸纠结十八岁,也许纠结的是我的十八岁不该嚷我。但我忘了告诉爸,他嚷得对,孩子就该管,不管怎么成人?

起初,爸还能记得爷爷、奶奶、妈妈、哥哥、妹妹,家里的每一个人。爸老是提起妈,“你妈呢?她干嘛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我扭过头,擦掉眼泪,妈已经走了十年了。可我何必实话实说呢?我开始骗爸:“我妈出去听戏了,一会儿就回来。”等爸病好了,我们一起去听。爸心掉肚子里了,半天嗯了一声,“大登殿还是穆桂英挂帅呀?”“大登殿。”爸爱听这一出,妈爱听的是穆桂英挂帅。我严重怀疑爸和妈都想当元帅,可是,元帅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呢?

有一天,爸干脆把妈药死了。我到爸床边的时候,爸刚从梦中醒来,他哭得像个孩子。“你哥不听话,老师让把他领回来。你妈把你哥宠得,你哥不知道天高地厚。这样下去,全家人的脸都丢光了。你妈喝了卤水,口吐白沫。我去卧轨吧,你妈等着我呢。”爸说这话的时候,说几句歇一歇,边说边组织语言,构思细节,再加上一些枝叶,就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爸和妈在乡下老家,缸上摞了两个荤油坛子。在两个坛子上面,还有一个小号的罐罐,里面装着卤水,是用来点豆腐用的。放在高处孩子碰不到,那玩意不小心当饮料喝了,是会要命的。妈伸手跷脚也是拿不下来的,只有爸能轻松拿下来。所以,爸认定是他把卤水取了,逼着妈喝下去的。在喝下去之前,妈幽怨地看着爸:“老唐,你好狠心啊。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爸说,妈在等着他,他却僵着身子动不了。

“卧轨多疼啊,我给你拿药先把药吃喽。”哥看了看爸,转身去客厅端来了一杯果汁,“把这个喝下去,就能看见我妈了。”爸看看哥,又看看我,茫然且懵懂。果汁沿着胃管进去,爸能知道是什么滋味吗?也许根本没有滋味。

爸沉默着,或者在想妈说的话,或者在考虑要不要卧轨,或者啥都没想。有小半天的时间,爸啥都没有说,好像在为妈伤心。但也就只是这小半天,接下来以后的日子里,爸再也没有提过妈,甚至连她的葬礼什么的都跳过去了。

“你们都瞧不起我。”

“你说的是谁呀?”

“他,你。”

“他是谁?”

“儿子。”

“你几个孩子?”

“两个。”

爸把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忘了,脑细胞不够用了,只记得眼前的人,远嫁的小女儿被爸删除了记忆。“为什么瞧不起你啊?”我和哥哭笑不得。“我,我,”爸思索了半天,“我喝过卤水。”事实上,爸和妈做的豆腐特别好吃,爸退休后闲不住,办了一家豆腐厂。经常惦记喝卤水的人是我,我一直想尝尝那是什么味道,最终卤水没喝成,为情所伤的时候,倒是吞下了一瓶药。好在抢救及时,洗了胃,保住了一条命。爸的脑海里,几乎所有的生活碎片都是关于我的——我一度以为爸瞧不起我,一个为了爱要死要活的疯女子。我曾经真的以为爸恨不得没有我这个女儿,原来,在爸的心底深处始终有大女儿的位置,不是一丢丢,而是一大片。

爸这一辈子挺精彩的:老三届时毕业,然后去当兵,参加过战争,转业后做了一辈子地质勘探,退休后办厂。工农商学兵,样样都精通。关键是人善良,孝顺,淳朴。身为儿女,除了爱和膜拜,哪里还有其他的情感呢?爸有半本没名字的古医书,那上面有治病救人的偏方,爸闲来无事就研究那半本书,帮过的人,救过的人,爸从来不记。

哥有生意要忙,我一个人陪在爸身边。爸的话渐渐少了,慢慢地,除了我都认不出了。老家十里八村不断来人看爸,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爸都不认识了。他施过的恩从来没想过谁来回报他。

窗帘成了爸眼中会说话的猫。不,窗帘成了爸幻觉中的任何生物。爸用手将窗帘扒拉来扒拉去,像是在撸猫。老家的几只小三花都在邻居家喂养着。现在,都趴在窗帘上。爸越来越糊涂了,也越来越沉默。先前还对着窗帘叨念着什么,后来,几乎不怎么说话了。睡觉,发呆,成了爸生活的常态。我害怕我会不会开始不耐烦了。我对爸的敬畏开始缩水。

“你干什么?”我怀疑十岁的时候爸不相信我。爸睡着的时候,我对他的上衣口袋产生了好奇。我想知道兜里都有什么?是钱吗?有多少?我想数一数。我发誓,我没想拿爸的钱,但他这么一吼,我吓得一哆嗦。从此,任何人有什么好东西我都不瞅不看。此刻,我可以触碰爸了。抱到轮椅上。洗脚。剪指甲。处理大小便。我希望爸像我小时候那样吼我。但我也盼着爸能肯定我。因为他,向来草刺不捏的我,居然学会了照顾病人。难道这不值得肯定吗?我爱爸,但爸从来没说过爱我,哪怕一次。

“小老头,真帅,老了也这么帅。”我在爸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也不善于表达,静静在心里补了一句,“爸,我爱你,来生我还做您的女儿。”

“想喝酒。”爸开口了。

妈生前一直想给爸戒酒的。再不喝,怕是没有机会了。

“好。”我没有犹豫,想喝就喝吧,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医嘱。

“嘶哈”,爸舔了一口,辣得龇牙咧嘴。一辈子的心头好,就这样戒了。

又是沉默。但我需要看着爸了,一会儿也不能离开。爸在偷偷拔胃管,我转头点烟的功夫,胃管已经在爸手里了。爸竟然笑了。

“很疼吧,爸?”

“还不赖,老大。”

我疼。好像生命从肠胃里薅出来了。

大夫来给下胃管的时候,爸拽着不让。我看了看大夫,大夫看了看我的手。我扔掉烟,用力摁住了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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