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熟了
柿子，熟了
01
院儿里的柿子熟了，红彤彤、甜蜜蜜的。一咬开，浓稠的汁水顿时灌满口腔，流入喉咙，甜进心里。
巧儿最爱这一口了。每次柿子成熟之时，树下总少不了巧儿的身影。
“我们巧儿又嘴馋啦？”外公从里屋出来，看着巧儿探头探脑的模样开心地乐了。
巧儿是外公的心头宝。别人家都是爱儿疼孙儿，巧儿家却是外公爱孙女。这令小伙伴凤儿都嫉妒。
“你外公好爱你，总是给你留好吃的。我爷爷只给他孙儿留好的，总是一句一句乖孙儿、乖孙儿地叫。一点不疼我！”
对此，巧儿也纳闷儿，她询问过外公。外公总说，因为巧儿最小，最该疼。
疼爱巧儿的外公对巧儿取笑归取笑，下一秒却拿起靠在墙边的长竹竿朝柿子树走去。
“咚、咚、咚！”
伴着几声清脆的声响，一个、两个、三个，更多个柿子从树上陆陆续续被捅下来，又像仙女散花一般哧溜溜滚到院坝各处。
“哇偶，哇偶……”
巧儿高兴地惊呼着，一溜烟跑去捡柿子。之后，巧儿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到地上，慢慢享受她的战果。
“哈哈哈……”
外公放下竹竿，坐在摇椅上，看着巧儿吃得满嘴通红，笑得合不拢嘴。
02
巧儿是外公的小女儿所生，却没有小女儿的大眼睛双眼皮，也不及小女儿的肤白貌美。巧儿像她父亲，单眼皮，黑皮肤，还是个小眼睛。小时候的巧儿算不上好看，却因为有外公疼，巧儿的童年很幸福。
小时候的巧儿走动最多的是外公家。特别是每周三下午，巧儿放学后会直接去五公里外的外公家玩。因为每周三下午是她做教师的父母去镇上开周会的时间，巧儿去外公家玩，父母放心，外公欢心。 ️
巧儿到外公家，正赶上午饭时间。回锅肉、酱排骨、炸土豆都是巧儿最爱吃的。
“慢慢吃，没人给你抢！”外公看着巧儿吃得欢，很是开心。
外公好酒，每顿饭前就着花生米能喝上二两。而放花生米的地儿，除了外公，就属巧儿最熟悉。
“我的花生米呢？又被耗子偷吃啦？”
每次花生米失踪，外公就知道是巧儿那只“小耗子”先下手为强了。外公也不生气，只是嘟着嘴一脸无奈。
“咯咯咯……”
巧儿看着外公委屈样儿，乐得更欢了。之后，花生米总会被续上，“小耗子”又可以继续偷吃了。
巧儿也有惹恼外公的时候。因为巧儿倔强的性格。
那是某年春节，巧儿和表哥表姐在外公家过除夕。正玩得开心，父母要带巧儿回家。巧儿舍不得走，硬要继续玩儿。父母无奈，只好让巧儿跟表哥表姐一起在外公家过夜，说好明儿早上来接她。巧儿满心高兴，待父母走后继续跟表哥表姐闹腾，好不欢快。
小孩子，玩在兴头上时，什么都是好的。可过了兴头，翻脸儿却比翻书还快。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已是半夜，玩累的巧儿躺上床准备睡觉时才发现父母没在身边，哇哇大哭说什么都要回家。
巧儿性子倔，外公怎么哄都哄不住。眼看哭闹的巧儿就要把其他孙子孙女吵醒，外公无奈，一脸不快地给巧儿穿上衣服鞋子，背着她向五公里外的小女儿家走去。
除夕之夜，寒气袭人，冷风直吹，背上的巧儿却还张着嘴哭闹不停。外公担心巧儿嘴里灌风呛着，一边呵斥巧儿别哭，一边又将自个儿的围巾围到巧儿脖子上，捂着嘴巴，避免进风。到小女儿家时，巧儿已暖和地睡着了，外公的耳朵却被冻得通红。
“你这孩子昨夜把你外公累得够呛，那么冷的夜背着你走了五公里。你外公气得差点把你扔掉！”
这是第二天醒来，母亲责备巧儿的话。巧儿却不以为然，转动着眼珠子说道：“外公才不会生巧儿的气呢！”
年初二，巧儿随母亲回娘家拜年。见到外公，巧儿一个扑腾涌入外公怀抱，双手勾着外公的脖子，笑嘻嘻地念着：“乖外公，好外公，不生巧儿气，能活上百岁！”
外公一听，噗嗤一笑，把巧儿举得高高的，乐呵着说：“柿子吃得多，就你嘴甜！”
外公疼巧儿，巧儿也爱外公。所以当巧儿开始学画画时，巧儿就悄悄给外公说：“等您生日时，我要给您画个大寿桃！”
外公乐了，一脸慈祥地说道：“好啊，我等着巧儿的大寿桃！”
来年，巧儿果真给外公送上了一幅寿桃图：一个粉嫩且硕大的寿桃上坐着一位白发老翁，笑眯眯的眼，乐呵呵的嘴，十分吉祥。图的左右两边各附着一句祝福语：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署名：孙女巧儿。
外公拿着画，高兴得很，逢人就说是巧儿给他画的，还说要贴到床头，每天看看，沾沾巧儿的福气。
后来那幅画一直贴在外公床头。就是后来外公的老房子翻新，也没扔掉。
03
巧儿八岁的时候，巧儿的父亲因工作调动去了城里教书，巧儿的母亲还在乡下工作。巧儿却是要随着父亲进城读书的，毕竟城里教育资源要好些。家也是要搬到城里的。
外公开始并不知这样的安排，在巧儿准备跟父亲进城的头一晚，外公对巧儿说：“巧儿啊，别担心，爸爸进城了，以后外公家就是巧儿的家，你和妈妈常来住就是！”
“外公，我也进城读书，跟爸爸住城里。妈妈偶尔回城跟我们住，没回城时才住您这！”
当巧儿把这安排告诉外公时，外公显然有些失落，丢下一句“去城里好，去城里好啊”的话后就转身离开了。
进城读书的巧儿只能节假日回去看望外公，外公却日思夜想着巧儿，总是隔三差五给巧儿打电话。
“巧儿，柿子熟了，外公给你留着，放假就回来吃哈！”
“巧儿啊，今天外公去赶集了，买了好多花生米，还放老地方，等小耗子来吃哦！”
“巧儿，要放假了不？回来外公给你炒回锅肉！”
……
巧儿进城读书后学业重，顾不上外公的电话。久了巧儿有些不耐烦，不愿接听外公的来电。
母亲察觉后，一边安抚着外公，一边给巧儿说理：“外公是想你才这样，你不理会外公，外公会伤心的。学业忙，就跟外公好好说，让他稍后打电话或你空了打过去，不能没礼貌！”
母亲的说教，巧儿听进了心，之后得空就积极主动给外公打电话问候。放假有时间，巧儿便高兴地随母亲回去探望外公。
外公家门口有把藤椅，在等巧儿回来的日子里一直放在那里。每次巧儿回来，远远就看见外公倚靠在藤椅上等着巧儿。有时回来晚了点儿，外公还等着等着就在藤椅上睡着了。低拉着的脑袋一埋一抬的，看得巧儿心疼。
“外公，外公！”
听到巧儿甜甜的声音，外公立刻清醒过来，起身相迎。
“巧儿回来啦，好啊！好啊！嘻嘻！”
笑声中，巧儿随外公进了家门。
许久不见，外公给巧儿拿好吃的同时，对巧儿嘘寒问暖。一会儿问城里生活习惯吗，一会儿又问和同学老师相处和睦吗，似乎要将巧儿的喜怒哀乐了然于心。
巧儿嘴里吃着，不停地点头，表示都好。外公这才放心。
“外公，你会做手工吗？”
外公对巧儿突然的提问有些纳闷儿，一边点头确认，一边询问巧儿缘由。
“手工课老师给我们布置了手工作业，我不知怎么做。外公您能帮我吗？”
“哈哈，这容易，农村人手工活是本能。说，要做什么？”
外公满口答应，解了巧儿的愁。说着两祖孙就抄起家伙拾儿，朝屋后的竹林走去。
坎竹、削竹、纳竹棒；量尺、画线、锯竹节。
外公和巧儿在竹林，一个熟练操作，一个得力辅助，一个晌午的时间一根光溜溜白嫩嫩，平衡力极好的竹蜻蜓便被做了出来。
“哇，飞了，飞了，竹蜻蜓飞起来了！”
巧儿双手一擦，竹蜻蜓便飞得老高老远的，巧儿看着欢呼雀跃。
回到学校，当巧儿把跟外公一起做的竹蜻蜓交给老师时，老师喜不自禁，夸奖巧儿做得好。那一次，巧儿的手工成绩得了个红红的95分，巧儿好高兴。
当巧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外公时，外公在电话那头也为巧儿感到高兴。
“巧儿得城里老师表扬了，真好，真好！”
外公挂掉电话，坐在摇椅上，吃起旱烟，喃喃自语。脸上是心满意足的微笑。
五年级的时候，巧儿开始学写书信。为让学生知道贴邮票、寄书信的过程，老师要求各位同学将自己写的书信寄出去，得到对方回信的有奖励。
巧儿写的书信是给外公的。为完成作业，巧儿兴致勃勃买来邮票精心贴上。邮寄之前巧儿给外公打了个电话。
“外公，我给您寄信，记得回信哦。这样我才可以得奖励。”
对巧儿的要求，外公自然不会懈怠。收到信，看完内容，外公便喜滋滋地找来纸笔，戴上老花眼镜儿，一边查看着小女儿搁屋里的新华字典，一边认认真真地写信。
外公小学三年级文化，识字不多，写字比较吃力。一边查字典一边写信，比较耗时。外公一直从午后写到傍晚，一篇两百来字的回信才算完成，虽不工整，但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对孙女巧儿无限的思念和满满的爱。
收到回信的巧儿，得到了老师奖励的一本笔记本。笔记本花花绿绿的，很好看。
巧儿给外公打电话说：“外公我要用它写日记，以后我没回来时，就让妈妈把它带给您，您看日记就像看到我了！”
外公听后，欣慰得很，连声称赞巧儿：“嗯，嗯，我们巧儿长大，懂事喽！”
04
时光飞逝，巧儿在长大，外公在变老。当外公因为腿疼，无法骑车赶集时，巧儿已经上高中了，懂得留意查看外公的神情举止了。
“最近回去看外公，感觉他憔悴了好多！”巧儿将心中疑虑跟母亲说。
“你外公年轻时上过北京，做过生意，跑惯了。这突然不能独自出远门，难免失落。”
巧儿注意到闲在家不能出远门的外公，每天吃过饭，或去地里走走，遇到乡亲攀谈几句，都是感叹人老力不从心之类的话语；或到附近的麻将馆坐坐，当个看客，凑个热闹，当大家拉他参与时，他就丢下几个钱，说给大家当茶钱，自己却并不参与，背着双手，走开了。
“巧儿，外公怕是看不到你出嫁了！”
说这话时，外公已被家人送去医院两次，巧儿也高中毕业，上大学了。
“不会，外公还要用巧儿毕业工作后挣的钱买酒喝，看巧儿穿婚纱呢？”
巧儿说得真心，外公躺在摇椅上慧心地笑了。
由于家人的细心照料，外公的病缓解了很多。虽然走动缓慢，但精气神儿还是有的。
一直到巧儿大学毕业工作挣钱后，外公还真拿到了巧儿发的红包。
“我们巧儿都会挣钱了，我可以享福了！”
外公看着红包，喜上眉梢。但外公舍不得用巧儿的钱，而是转身回屋将红包放进一个月饼盒里。
“给巧儿攒着做嫁妆！”
外公盖上盒盖，将月饼盒放进衣柜，藏得深深的，像藏着一个珍宝。
岁月不饶人，这话不假。不管我们有多不舍，那些爱我们的和我们爱的人，终将离我们远去。
这是巧儿后来深刻的体会。
那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巧儿还在闺蜜的出租屋开心闲聊，突然一个电话打来。
“巧儿，你外公，他，他走了！”
电话那头是母亲悲伤的话语。
……
愣了好一会儿，巧儿才在闺蜜的催问中缓过神儿。
“咋啦？什么电话？”
“哦，我，我外公，去世了！”
泪水瞬间决堤，巧儿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第二天，给公司告假后，巧儿急匆匆地踏上了去殡仪馆的路程。
一路无言，巧儿满脑子回想着与外公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沿路的风景随着奔驰的车不断后退，却退不回外公健在的时光。
一堆白骨，温热洁白。
那是刚从火化室推出来的外公遗骸。
巧儿生平第一次看到白骨，竟是外公的。巧儿痴痴看着，默默抹泪。
曾经以为的可怕白骨，当巧儿第一次亲眼所见时，却毫无惧怕之感，反而觉得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只因，它是外公啊，它是对巧儿疼爱有佳的外公，哪有什么可怕之言。
后来外公被安葬在老屋后面自家的一块空地上。坐南朝北，高高耸立。
母亲说那是外公早些时候就给自己选好的地儿。说是看过风水，安葬在那，可以旺子孙！
风水之说，巧儿不懂。但巧儿知道的是外公至死也在为他的后辈着想。
安葬完外公的当天，巧儿站在墓碑旁，依次点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巧儿的姓名排在最后，因为巧儿是晚辈里最小的。巧儿想，外公会记得自己的，永远记得，就像巧儿永远不会忘记外公一样。
一阵风吹过，巧儿顿时觉得外公选的地儿真好，高瞻远瞩，轻风拂面，温柔有力，像极了外公待巧儿的心思。
05
巧儿三十了才成家，那已距外公去世五年有余。
外公不仅没看到巧儿出嫁，他的巧儿也不争气的晚婚了那么久。
成婚的当天，巧儿想起外公，有些自责。
“巧儿不听话，让您老费心了。如今，您老，请安息吧！”
巧儿端着外公留给自己的月饼盒，泪如泉涌……
成家后，巧儿带爱人回了趟乡下老家。
屋里院坝中的柿子树还在。正值成熟季节，红彤彤的柿子挂满一树。
巧儿抬头望着，嘴里回味着柿子的香甜，心里开始痒痒。
“我给你捅柿子吧！”
爱人说着拿起竹竿去柿子树下。
看着柿子一股脑儿蹦哒落下，巧儿开心地满院坝拾柿子。
“还是那么好吃！”
柿子在巧儿嘴里被嘎嘣儿咬开，汁水瞬间哧溜溜填满巧儿的口腔。
巧儿吃得津津有味，乐成月牙形的双眸中依稀浮现出一个身影：
浓眉善目，沟壑般的皱纹，脸上绽放着微笑，样貌和蔼可亲。手里握着的竹竿，老长，老长。
“巧儿，又馋嘴了吧？不急，不急哈，外公给你捅柿子吃！”
身影熟悉而温暖，声音苍老却有劲。
巧儿望着身影，不禁喃喃道：“外公，外公，我要吃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