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拉练
1970年底我参军入伍后,在新兵连训练了二十多天,还没有结束,就被抽调到团里的宣传队。
在宣传队里每天排练小节目,队里说准备参加拉练。当时,整个形势是备战备荒。伟大领袖于1970年2月在一份报告上批示:“野营拉练好。”就此拉开了全国大拉练的大幕。我们的小节目,也都是围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当老爷兵”、“苦练铁脚板”的精神为主题。后来,队里说,团政治部有指示,我们还要在拉练野营路上鼓动宣传,于是赶紧编凑了些小快板、顺口溜以及“苦不苦,想一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一想革命老前辈”,“好不好,想一想英雄珍宝岛”等鼓动口号和豪言壮语。
刚过春节,拉练动员,大致记得,拉练的目的是锻炼部队作风,检验部队野外生存能力,提高部队的战斗力。
拉练开始,明确宣传队随同团政治部前进。
当时并不知道我们的野营拉练为何种形式,队里的老兵们也不清楚。我以为,就是坦克在行进,团里的司令部、政治部和后勤部各部分乘汽车前行;到了一定的地方,我们下去敲锣打鼓,鼓舞士气一番后,再爬上汽车继续前进;到一个目的地,搭建帐篷,开展野营训练。
行动起来才明白,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全团的教练坦克车编成一队,各连的技术员和驾驶员两三个人组成一车,他们以老带新驾驶着坦克行进在道路中间。每个连队配备有一辆汽车载重后勤物资。其余全体官兵(除团领导)一律以连为单位,背起背包,挎着武器,分两队在公路两侧,步行前进。硬是把当时全国数得着的为数不多的机械化部队,当成步兵在操练行军,整个一个莫名奇妙的感觉!
后来才知道,还是伟大领袖,1970年11月24日在一份文件上要求“野营训练,要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学习解放军,大兴三八作风,加强革命性,科学性和组织纪律性……发扬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培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树立常备不懈的战备观念”,并作出了 “野营拉练好,不当老爷兵”的“11、24”批示。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么许多,只知道领袖说了“野营拉练好”。
那时部队的装备简陋,经费有限,据老兵说:坦克开动一小时成本高昂,发动一小时(部队行话叫摩托小时)得折价人民币3000元(也有人说是200元)——那是天文数字!一辆坦克只有200个摩托小时的寿命,所以当时部队规定,一个驾驶员一年只能有8个摩托小时的训练时间。再加上那时“执行指示不走样”,“不当老爷兵”的重点是练“走”,我们其他的战士自然就只能当步兵了。
宣传队的乐器都打包,放到辎重汽车上,身体不好的战友去押车。剩下的十几个人分成两组,大家背着背包,掖着、挎着、拎着小锣、小鼓、小镲、快板等小件打击乐,跟着大部队行进。
开始行军,按每小时十里的行军速度前进,有时候也走的快一些,一般情况下每小时休息十分钟,每天大约行进七八十里路。后来几天就不行了,规律打破了,不按一小时休息一次,每天步行八九十里路甚至上百里。路上经常还举行防空、防炮等演习。防空、防炮演习就是在路旁就地隐蔽不动,这倒好,相当于休息了。可是要弥补演习用掉的时间,后来的行军速度就越来越快。那时候天气虽然寒冷,但是走上一阵子,基本上就会浑身出汗,汗流浃背。由于怕坦克履带辗坏了公路上的柏油,所以选择的行军路线大部分都是山间崎岖的泥土沙石路,有时候,步行队伍走羊肠小路,坦克则行进在宽一点的道路上。一路上队伍登山爬坡,头一两天还可以,三天以后,不少人的脚上走出了水泡,甚至血泡。如果有走不动的战士,队尾有解放车收容,但是为了荣誉,一般没有人被收容。
行走一段距离后,大家沉闷疲劳了,或者遇到陡坡山路,行走比较吃力,我们宣传队的两个组就分别赶到队伍前或队伍中段,停下来排列好队形,敲打起来,说快板、喊口号,念顺口溜,反正是鼓闹出响动,吸引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激励士气,鼓舞干劲。等两三个连队过去,赶紧收拾家伙,顺着路边跑步前进;如果有小路,就气喘吁吁地爬上去,窜到队伍前边,再到山路陡坡处给其他连队表演一番。最有效果的就是对特定的连队,有针对性的夸几句;或者宣传队的老兵,在连队里发现有认识的战士,指名道姓地来段小快板、顺口溜,这个时候,连队的战士情绪很高涨。就这样前后一趟趟地跑动,一天下来,我们比连队的战士行走的距离还要多。后来,连队的战士看我们表演,他们也喊口号,向我们学习,还有互拉语录歌什么的。
过了五六天,政治处主任在宿营地向我们宣布,奉团首长令,团宣传队解散,大家回自己的连队里参加拉练。我们几个新兵还没有分配连队,政治部就给每个营平均分了几个,营里又把我们随意分配到几个连队,这样,我们比其他新兵连的战友们要早下连队,体验生活。我分到二连,连里又分到排分到车(也就是班)。然后,跟随连队白天行军,到了宿营地,晚上得站岗。承蒙连里看得起我,并不因为是新兵就照顾你,得与全连战士一样照样站岗放哨。白天行军活动,我不敢戴眼镜,全凭跟随、摸索和本能反应。夜间放哨,无有人在旁边,同时真怕出现个突然情况,这时才敢掏出眼镜带上,看一看清晰的世界,所以,每晚上盼着站岗呢。
那时,我们单兵的装备是一个棉被打成的背包,上边捆扎着卷好的军大衣,一边绑着折叠好的雨衣;左挎挎包,右挎手枪(一车五个人,车长、炮长、驾驶员和机电员四个战士佩戴手枪),腰间扎皮腰带。二炮手配发冲锋枪,行军时冲锋枪搁在大衣上边,枪带垂在胸前,用手拽紧。要知道,在步兵老大哥那里,班长才能配发冲锋枪。曾经有个老乡看我们走过,告诉其他乡亲:这些是军官团!
行起军来,场面还是比较威风的。全团加起来有十几辆教练坦克(其余的是战备车停在车库不能动),一队坦克车行驶在道路中央,坦克咆哮着前进,拐弯、爬坡,加油轰鸣,泥土飞扬;坦克行驶过去,接着是二十多辆解放车,都蒙盖着篷布,车轮飞转,威风凛凛。道路两侧行走的战士,仿佛步兵一般,迈着稳健的步伐,拖着长长的队伍,逶迤在山间路上。
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大串联期间,曾经与几个高中同学组队,背着背包步行串联过,脚底早已磨出茧子了,所以对走路不太发怵!到连队的第一天,说来也巧,当天就飘起雪花,雪越下越大,大家冒雪前进,当天就走了一百多里路。
傍晚时分,走到一段上坡路前,前边的连队爬上去了,飘落的雪花很快覆盖了前边战士的脚印,由于气温下降,落在地上的雪结成了冰,非常滑,后边连队的战士纷纷滑落下去,队伍行进不得,聚成一团。部队里老兵大多是南方人,冰雪行进经验显然不足。我灵机一动,抓了两把旁边山壁上的砂土洒在脚底,立马有了摩擦力不打滑。有个参谋看到了,立刻大喊:大家从旁边山坡上抓土垫路。大家纷纷行动,这才上了这道坡。
第二天走到傍晚,吃过晚饭,只休息了一个小时,团里下达了夜间行军的命令。天空一片漆黑,大家立即出发,行军速度很快,因为太累,有的战友走着走着竟然打起了磕睡……这一天走了一百零八里路,直到当天的后半夜才宿营。
那天夜里,部队过一条小河,河面结着薄冰,河上没有桥梁,搁着几块石头垫脚,是地道的踏着石头过河。这时候,月亮出来了,河面在月光的照耀下漫射着惨白的光芒。我没戴眼镜,五百度的近视眼,眼见一片白茫茫,只能跟着前边战士的脚步亦步亦趋。踏着河里石块走着,前边的战友略一停顿,我收步不迭,情急中看到旁边有个黑块,立刻径直踩了上去。“噗通”一声,我的左腿进了河里,河水没过膝盖。苦啊!原来是个冰窟窿,黑块不是石块。结冰的河面上的黑洞,大约正常人的正常视力都能分得清楚,可我是没戴眼镜的高度近视眼啊。前后的战友都伸手,拉我上来,这时只听岸上有人大喊:你们注意点,不要想投机取巧,走近路!我的半条腿都湿透了,不慰问几句还奚落人。我血涌上头来,站定了想回嘴数落他两句,后边的老兵看出来了,赶紧拍拍我的肩膀说,新同志,别生气啦,赶快走吧,那是参谋长,可不能骂。我只好悻悻拖着湿腿,跟着部队又前行了十多里路。说来奇怪,大概是走路发热的缘故,左腿竟然没有感到太过冰冷。大约凌晨两点多,部队宿营了。我们连驻扎在一所废旧的寺庙里,各个排分别住在耳房。大家都睡下了,我放下背包,赶紧走到山门前殿里的哨位,去烘烤我的棉裤和鞋子。前殿里有个铁皮煤油大桶做成的炉子,旁边堆着一小堆焦炭,炉子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我从墙角捡了几块破砖头,坐在砖头上,脱下裤子、绒裤、秋裤和鞋子,只穿着裤头,手托着棉裤,腿上铺开绒裤和秋裤,用一块焦炭支着棉鞋,朝着火炉烘烤起来。刚下到连队,值班的哨兵并不认识我,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那班的哨兵对我说说的话:宣传队的新同志一到连队就能吃这么大的苦,真是不简单!这句话温暖我到现在。
烘烤了一个多小时,岗哨换了一次,我的鞋和棉裤差不多干了。刚穿好到了排里,还没有来得及躺下,集合哨声响起,排里的战士忙着起床打背包。我直接背上背包去集合,成了连里那次集合的头一二名列队者。
这一天走得更狠,一直走了一百三十里路。有连队的战士走不动了,别人帮着背着挎着背包或者枪支;有个别脚底打泡严重的,依然跟着队伍蹒跚而行;还有人被搀扶着前进。我的脚底板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觉得肩膀上背包带勒的疼痛,而且越来越疼,甚至觉得背包带要勒进肩膀的肉里了。只好用两个大拇指塞进背包带和肩膀之间,减轻疼痛,后来这招不灵了,竟然疼痛到快不能忍受!最痛苦的时候,真想冒充扭伤脚腕,稍微休息一下,缓解缓解。或是直接假意失足,跳下路旁的悬崖,省得麻烦!甚至还想向前传出一个假的口令:原地休息。可是看到其他战士都是这样走着,而且我还是个新兵,不敢轻易造次,一次次勉强坚持下去了。
走到了中午十二点半,还有十多里路,就要到山西高平的端氏公社了。连长从前边跑来,让我们休息,他说,前边拐弯处有一面小红旗,那是团里的观察哨,每个连的第一排战士从那里经过时,观察哨就记下时间,然后大家就开始奔袭。奔袭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目的地。目的地竖着一面绿旗帜,那里也有人在统计,他们按照每个连的前二十名的平均时间,排列出全团每个连队奔袭的名次。连长要求大家尽量争取好成绩,每个排里身体较好的同志要争先往前赶,脚底打泡的,身子骨瘦弱的,可以在后边,但要尽量保证在单位时间里赶到。最后他照例喊道:同志们有信心吗?大家群情激奋,齐声高喊:有!只见他一声令下,大家箭一般蹿了出去。刚跑过红旗,大家前后拉开距离,队伍不成形了,背包在身后甩的歪七扭八。跑热了,擦汗帽子碰歪的,风纪扣解开的,摘下帽子攥拿在手上的,满头大汗的,蓬头土脸的,面目狰狞的……形象完全没有了!不要紧,关键是速度!只见路上出现两个阵营:一个是稀稀拉拉的战士争先恐后地奔跑;另一个则是人数较多的战士比较快地向前移动。快到镇子,听到了敲锣打鼓的声音,还传来阵阵的口号声。原来这里有几家国营的丝绸厂、剿丝厂,厂里组织的工人们打着红旗,拉着横幅,敲锣打鼓地欢迎我们。“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热烈欢迎解放军拉练到端氏”! 唉,情况突然,只顾狂奔的战士们谁也没想到要慢下来,步子收不住,头也不回,更是不打招呼,乱七八糟地疾步跑过。我真感到不好意思,可是照样也快步跑过,顾不得任何礼貌。
结果,我所在的连队得了总分第二名。我当时还是年轻,居然在全连跑了第十六名,受到连里的表扬。
在端氏,全团驻扎了几天,各连分别操练。第二天,我接到通知:宣传队集合,排练小节目,准备军民联欢。于是,我告别了二连,背上背包前往宣传队集合,就这样结束了我在部队的第一次拉练。
(非回忆录,勿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