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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三体》中的坚韧者——章北海

2018-09-06  本文已影响98人  少叔夜

今天不说古龙,说说章北海。

他来自《三体2—黑暗森林》,第一次出场的时候,是和老搭档吴岳面对着一艘不会完工的航空母舰(这个场景后续会多次出现),场景很伤感,也很落寞。

但吴岳却看不出来他的落寞,似乎觉得章北海有秘密,因为他一直看不透。

仍然看不懂他的笑,但可以肯定这微笑是发自内心的,既然发自内心的东西都看不懂,那就根本没希望懂得他这个人了......但他的内心世界对吴岳一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灰色,他总给吴岳这样的感觉:就这样做吧。这样做最好或最正确,但这不是我所想的......当然,最终章北海做的往往是最好或最正确的,但他是怎么想的,吴岳就不知道了。

这段话有重点,即是说吴岳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我们观众也不知道。

因为三体人入侵,海军的存在没有多大意义了,因未来主要战场在太空,所以成立太空军。他加入了。

然后章北海父子有过一段对话,一次没有明显内容的对话:

章北海轻轻推开父亲病房的门,把军帽挂到门边的衣帽架上,走到父亲的床边坐下。

“爸,我加入太空军了。”

父亲点点头,没有说话。

“就像您想的那样,他们要以海军为基础组建太空舰队。他们认为海军的作战模式和理论与太空战争最接近。”

“这是对的。”父亲又点点头。

“那我该怎么办?”

“要多想。”

“想了以后呢?”

“北海,我只能告诉你要多想。”

章北海松开攥着床单的手,握住父亲一只瘦削的手说:“爸,以后不出海了,我会常来看您。”

父亲微笑着摇摇头,“我这儿没什么了,忙工作去吧。”

他走出病房,透过门上的小窗又凝视了父亲一会儿。

心里说:“爸爸,我们想的一样,这是我的幸运,我不会带给您荣耀,但会让您安息。”

太空军成立伊始,他又分管政治思想这块,然后在会议上,他对失败主义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并表示担忧。随后就向吴岳开炮,在“举报”了吴岳的思想倾向的不正确(即指失败主义)后,于是,自然而然的衬托且彰显了自己的胜利主义思维。

在后一次会议上,在进行关于对未来战争的态度表达上,只有他一人举手,表示人类最终会胜利。

然后,太空军司令官常伟思就问,他是怎么建立人类必胜的信念的?

章北海答道:“首长,您的问题我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毕竟,信念的建立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然后顾左右而言他,批评失败主义。“

常伟思给他的评价是:“章北海,我知道你是有信念的,你有那样的父亲,不可能没有信念,但事情肯定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不知道你的信念是如何建立的,甚至不知道这种信念中还包含着什么更多的内容,就像你父亲,我敬佩他,但得承认,到最后也没有看透他。”

接着要进行一项选择关于未来技术研究的选择,而选择高技术战略研究室的只有章北海一人。

还有人嘲笑他“看来,北海同志是立志成为一名科幻爱好者了。”

对此,他很淡定的说“我选择的是胜利的唯一希望,只有达到这一技术层次,人类才有可能建立有效的地球和太阳系防御系统。”“不是还有四个世纪吗?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甚至还饶有讽刺韵味的说,“现有理论的应用潜力可能连百分之一都还没有挖掘出来......以宇宙发动机为例,裂变发动机根本就没有必要搞,应该直接集中资源研究聚变发动机,而且应该越过工质型的,直接开发无工质聚变发动机(工质型核聚变发动机与化学火箭类似,是核聚变的能量推动有质量的工质,产生反推力推进飞船;无工质型核聚变发动机则是用核聚变辐射能量直接推进飞船。前者需要飞船携带推进工质,当远程航行长时间加速或减速时,工质的需要量将非常巨大,因而工质型发动机不可能进行星际远航。)。在其他研究领域,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比如全封闭生态圈是恒星际远航飞船所必需的技术,而且对物理学基础理论依赖较少,可现在的研究规模也很有限。”

总之,这只是他独特的行为的开始。

在太空军成立的同时,面壁计划也启动了。

有一次面壁人泰勒”来太空军考察,正是章北海接待、陪同的。

期间泰勒表示“对太空军的政治思想工作很感兴趣”,并问他“您认为,我们有可能恢复具有过去精神的军队吗?”“时间上的范围很大,可能从古希腊直到二战,关键是在我所说的精神上有共同点:责任和荣誉高于一切,在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牺牲生命。你想必注意到,在二战后,不论是在民主国家还是专制国家,这种精神都在从军队中消失。”

章北海回答:“军队来自社会,这需要整个社会都恢复您所说的那种过去的精神。”

泰勒不死心:“我们有四百多年时间,在过去,人类社会正是用了这么长时间从集体英雄主义时代演化到个人主义时代,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同样长的时间再变回去?”

听到这话,章北海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是个很深刻的问题,但我认为已经成年的人类社会不可能退回到童年。现在看来,在形成现代社会的过去的四百年中,没有对这样的危机和灾难进行过任何思想和文化上的准备。”

“那您对胜利的信心从何而来?据我所知,您是一个坚定的胜利主义者,可是,像这样充斥着失败主义的太空舰队,如何面对强大的敌人呢?”

“您不是说过还有四百多年吗,如果我们不能向后走,就坚定地向前走。”

章北海的回答很模糊,但进一步谈下去,泰勒也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只是感觉这人的思想很深,一眼看不透。

有一次太空军开始进行作战地图的鉴定会。会后作战室中只剩章北海和常伟思两人。

“首长,不知你注意到同志们面对这幅图时的眼神没有?”章北海打开话题。“我感觉,他们面对未来的战场,没有表现出一点信心和战斗的激情。”

“我们又要谈到失败主义了。”

“首长,我并不是想谈现实中的失败主义,这应该是正式工作会议上讨论的问题,我想谈的……怎么说呢?”章北海犹豫地笑了笑,这对于说话一贯直率果敢的他是很少见的。

常伟思把目光从空间图上收回来,对着章北海笑笑:“看来你要说的事情很有些不寻常。”

“是,至少没有先例。这是我的一个建议。”“这五年中,行星防御和宇宙航行的基础研究几乎没有进展,两项起步技术——可控核聚变和太空电梯,仍在原地踏步,让人看不到希望,连更大推力的传统化学火箭都困难重重,照这样下去,即使是低技术战略层次的太空舰队,怕也只能永远是科幻。”

“对于科学研究的规律,北海同志,在你选择进入高技术战略研究室时,就应该已经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

“我当然明白,科学研究是一个跳跃前进的过程,长时间的量变积累才能产生质变,理论和技术突破大都是集中突发的……但,首长,有多少人是像我们这样认识问题的呢?或许一个世纪后,各个学科和技术领域仍无重大突破,那时的失败主义思潮将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太空军将会陷入怎样一种思想状态和精神状态?首长,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得太远了?”

“北海,我最看重你的一点就是对工作有长远的思考,说下去。”

“其实我也只是从自己的工作范围来考虑:在上面的那种假设下,未来太空军中从事政治思想工作的同志将面临怎样的困难和压力?”

“更严峻的是,那时部队中还能有多少思想上合格的政工干部呢,”常伟思接过话头,“遏制失败主义,首先自己要对胜利有坚定的信念,这在你所假设的未来肯定比现在更困难。”

“这正是我担忧的,首长,那时,太空军的政工力量可能严重不足。”

“你的建议?”

“增援未来!”

常伟思默默地看了章北海几秒钟,然后把目光移向大屏幕,同时移动光标,把太阳向前拉进,直到他们的肩章都反射出阳光为止。“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考虑过没有,现在的太空军政治思想工作已经任务繁重,困难重重,如果用冬眠技术,把优秀的现役政工军官送到未来,对目前的工作将是一个很大的削弱……”

“我知道,首长,我只是提出自己的建议,全盘和整体的考虑当然要由上级来做。”

常伟思站起身,把灯打开,使作战室中豁然明亮。“不,北海同志,这工作你现在就要做,从明天起,你先放下手头的事,以太空军政治部为主,也可以到其他军种做些调查,尽快起草一个上报军委的初步方案。”

站在“高边疆”号空天飞机投下的大片阴影中,仰望着它那巨大的机体,章北海不由想起了“唐”号航空母舰,后者早已被拆解。他甚至有这样的想象:“高边疆”号机壳上是不是真的有几块“唐”号的钢板?

“本来以为,我们这辈子没机会上太空了,”章北海对前来送行的常伟思说,他将和其他同事一起,乘坐“高边疆”号登上国际空间站。

“有没出过海的海军军官吗?”常伟思笑着问。

“当然有,很多。在海军中,有人谋求的就是不出海,但我不是这种人。”

“北海啊,你还应该清楚一点:现役航天员仍属于空军编制,所以,你们是太空军中第一批进入太空的人。”

“可惜没什么具体任务。”

“体验就是任务嘛,太空战略的研究者,当然应该有太空意识。空天飞机出现以前这种体验不太可能,上去一个人花费就是上千万......现在呢,太空军竟像一个空谈的学院了,这不行。”“哦,北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在章北海提起自己的配备箱时,常伟思说,“军委已经研究了我们呈报的关于政工干部增援未来的报告,上级认为现在条件还不成熟。”

章北海眯起了双眼,他们处于空天飞机的阴影中,他却像看到了刺眼的强光:“首长,我感觉,应该把四个世纪的进程当做一个整体,应该分清什么是紧急的,什么是重要的……不过请你放心,我不会在正式场合这么说,我当然清楚,上级有更全面的考虑。”

“上级肯定了你这种长远的思考方式,并提出表扬。文件上强调了一点:增援未来计划没有被否决,只是目前执行的条件还不成熟。我想,当然只是自己的想法,可能要等更多合格的政工干部充实进来,使目前的工作压力减轻一些再考虑此事吧。”

“首长,你当然清楚,对太空军政工干部而言,所谓合格,最基本的要求是要具备什么,现在这样的人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

“但也要向前看,如果第一阶段的两项关键技术:太空电梯和可控核聚变取得突破——这在我们这一代可见的未来应该是有希望吧——情况就会好些……好了,在催你了。”

章北海向常伟思敬礼后,转身走上舷梯...就专心致志地系着自己座位上复杂的安全带。

......

从舷窗中看着向下退去的大地,章北海想起过去的日子。在航母舰长培训班中,他经历了完整的海军航空兵飞行员训练,并通过了二级战斗机飞行员的考核。

在第一次放单飞时,他也是这样看着离去的大地,突然发现自己喜欢蓝天要甚于海洋,现在,他更向往蓝天之上的太空了。

他注定是一个向高处飞、向远方去的人。


在高边疆号上,他还遇上了丁仪。

在寒暄后,章北海笑着说。“这次去空间站做什么呢,您刚被任命为可控核聚变的项目负责人,好像是第三研究分支吧?”

可控核聚变项目设立了四个研究分支,分别按不同的研究方向进行。

丁仪在安全带的束缚下抬起一只手指点着章北海:“研究可控核聚变就不能上太空?你怎么和那些人一个论调?我们的最终研究目标是宇宙飞船的发动机,现在在航天界掌握实权的,有很大比例是以前搞化学火箭发动机的人,可现在,照他们的意思,我们只应该老老实实在地面搞可控核聚变,对太空舰队的总体规划没有多少发言权。”

“丁博士,在这一点上我和您的看法完全相同。”章北海把安全带松了一下,探过身去说,“太空舰队的宇宙航行与现在的化学火箭航天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就是太空电梯也与现在的航天方式大不相同,可如今,过去的航天界还在这个领域把持着过大的权力,那些人思想僵化墨守成规,这样下去后患无穷。”

“没办法,人家毕竟在五年内搞出了这个,”丁仪四下指指,“这更给了他们排挤外人的资本。”

丁仪说:“不过我们这次去空间站真的和可控核聚变项目无关,是要把那些宇宙射线捕捉器收回来,都是些很贵的东西。”

“空间高能物理研究项目停了?”章北海边重新系紧自己的安全带边说。“智子胜利了。”

“高边疆”号继续爬高,航空发动机发出吃力的隆隆声,像在艰难地攀登一座高峰,但掉高度的现象没有发生,空天飞机正在接近三万米,这是航空飞行的极限。章北海看到,外面蓝天的色彩正在褪去,天空黑下来,但太阳却更加耀眼了。

五分钟后,助推器脱离,又经过五分钟的加速,主发动机关闭,“高边疆”号进入太空轨道。

超重的巨掌骤然松开,章北海的身体从深陷的座椅中弹出来,安全带的束缚使他飘不起来,但在感觉中他已经与“高边疆”号不再是一个整体,粘接他们的重力消失了,他和空天飞机在太空中平行飞行着。从舱窗望出去,他看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明亮的星空。后来,空天飞机调整姿态,阳光从舷窗中射入,光柱中有无数亮点在舞蹈,这是因失重升起的大颗粒尘埃。随着飞机的缓缓旋转,章北海看到了地球,在这个低轨道位置,看不到完整的球体,只能看到弧形的地平线,但大陆的形状清楚地显现出来。接着,星海又出现了,这是章北海最渴望看到的,他在心里说:

“爸爸,我走出了第一步。”

在去一号核聚变实验基地的路上,章北海看到,在路边的山坡上,一丛丛桃花在这严冬季节不合时令地开放了。他驱车向前方山谷里的那幢白色建筑驶去,基地主体位于地下,这幢建筑物只是入口。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路边山坡中有一个人在摘桃花,细看发现此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把车停下来。

“丁博士!”他对那人喊道。当丁仪拿着一大把桃花走到车前时,他笑着问,“这花是送给谁的?”

“这是核聚变的热量催开的花,当然是送给我自己的。”在鲜艳花朵的衬托下,丁仪显得满面春风,显然还沉浸在刚刚实现的技术突破带来的兴奋中。

“这么多的热量就这么扩散,太浪费了。”章北海走下车,摘下墨镜,打量着这片小小的春天,在这里呼吸时没有白汽,他的脚底甚至都能感受到地面的温热。

“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建一个发电厂,不过也没什么,从今以后,能源在地球上不是什么需要节约的东西了。”

章北海指着丁仪手中的花束说:“丁博士,我真希望有些事情能让你分分心,使这个突破晚些实现。”

“没有我突破得更快,基地有上千名研究人员,我只是指出了正确的方向。我早就感觉到托卡马克方式是一条死路,方向对了,突破肯定会产生。至于我,是搞理论的,不懂实验又瞎指挥,可能还拖延了研究进度。”

“你们能不能推迟一下成果发布的时间,这话我是认真的,也是非正式转达了太空军司令部的意思。”

“怎么可能昵?对三个研究工程的进展,新闻媒体一直在追踪报道。”

章北海点点头,叹口气说:“那就很糟糕了。可控核聚变技术一旦实现,马上就要开始太空飞船的研究了。博士,你知道,目前有两大方向——工质推进飞船和工介质的辐射驱动飞船,围绕着这两个研究方向,形成了对立的两大派别:航天系统主张研究工质推进飞船,而太空军则力推辐射驱动飞船。这种研究要耗费巨大的资源,在两个方向不可能平均力量同时进行,只能以其中一个方向为主。”

丁仪说:“我和核聚变系统的人都赞成辐射驱动,从我而言,感觉这是唯一能进行恒星际宇宙远航的方案。当然得承认,航天系统也有道理,工质推进飞船实际上就是化学火箭的变种,不过是以核聚变为能源而已,在研究前景上要保险些。”

“可在未来的星际战争中不保险!就像你说的,工质推进飞船不过是个大火箭,要用超过三分之二的运载能力运载推进工质,且工质消耗很快,这种飞船只能以行星基地为依托,在太阳系内航行,这样做,是在重复甲午战争的悲剧,太阳系就是威海卫!”

“这个类比很深刻。”丁仪冲着章北海举举手中的花。“其实航天系统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主张工质飞船的是那些从化学火箭时代过来的老航天们,但其他学科的力量也在进入航天界,比如我们核聚变系统的,他们大都主张辐射飞船。这两种力量目前已经势均力敌,打破平衡的就是那三四个处于关键位置的人,他们的意见决定最终的规划方案,真的,就那么三四个人,可惜都是老航天。”

“这是总体战略中最关键的一步决策,如果这一步走错,太空舰队就要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进行建设,有可能浪费一两个世纪的时间,到时再转向怕也没机会了。”

“这你我都没有办法。”

同丁仪吃过午饭后,章北海离开了核聚变基地。车开出不久,潮湿的地面就变成了皑皑的白雪,在阳光中泛出一片白光,空气温度急剧降低,章北海的内心也迅速冷静下来。

他绝对需要能够进行恒星际远航的飞船,如果其他的路都走不通,那剩下的一条,不管多么险恶,也是必须走的了。

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同时也是个行动派。

随后他就去一个陨石收藏者的家里,买了三块铁陨石。(买的时候没有还价。)

在这个收藏者甚至觉得过意不去的时候,章北海很坚决地打断了他:“不,就这个价,就算表示我对要送的人的尊重吧。”

与此同时,太空军决定开始实施太空军政工干部增援未来计划,章北海作为计划的最初提出者,被选定为第一批增援未来特遣队的指挥官。他在接到任命后提出,在进入冬眠前,应该让所有特遣队军官至少在太空中实习和工作一年时间。这是对他们未来在太空军中的工作必需的准备......这个请示很快得到了批准,一个月后,他将和第一支特遣队的三十名同志进入太空。

......

他飘浮在虚空中,在感觉上已经斩断了与下面那个蓝色世界的联系,感觉自己就是宇宙中的一个独立的存在,不依附于任何世界,脚下没有大地,四周只有空间,同地球、太阳和银河系一样悬浮于宇宙中,没有从哪里来,也不想到哪里去,只是存在着,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甚至想到,父亲的在天之灵可能也是这种感觉。

然后就是在太空中,他冷静、仔细、周全的行驶着自己的计划,用买来并加工后的陨石弹杀了三个固执的航天专家,包括两个无辜者。

然后航天计划就朝着他设定的方向走了。

在没有后顾之忧后,他开始冬眠了。

在冬眠前,常伟思来送行,他把一封信交给章北海。“这是给我未来继任者的信,我在信中介绍了你们的情况,并向未来的太空军司令部做出郑重推荐。”

章北海说:“首长,我第一次为无神论者感到一些遗憾,否则我们就可以怀着希望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最后相聚。”

一贯冷峻的他说出这样的话,让常伟思有些意外,“此生能相聚已经很幸运了,代我们向未来的同志问好吧。”

敬过最后的军礼,特遣队开始登机。

常伟思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章北海的背影,这个坚定的战士走了,可能不会再有第二个他这样的人。他那种坚定的信念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一直藏在常伟思心底,有时想到这个甚至令他有些嫉妒。一个拥有胜利信念的军人是幸运的,在这场终极战争中,能有这种幸运的人少之又少。章北海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舱门中,常伟思不得不承认,到最后,自己也没能彻底了解他。

两百年后,在技术进步下,人类建立了三只太空舰队。亚洲舰队实体对前景很乐观,所以就唤醒了增援未来的特遣队。

在苏醒后的第六天,当章北海领到舰队的军装时,他在帽檐上看到了熟悉的太空军军徽:主体是一颗发出四道光芒的银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柄利剑的形状。两个世纪过去了,军徽的变化不大,但此时舰队本身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大国,它的最高领导人是总统,司令官仅负责军事。

‘增援未来特遣一队指挥官章北海报到。”章北海敬礼说。

司令官向章北海还礼:“前辈,你好。”他看上去很年轻,东方人的脸庞被肩章和帽徽发出的光芒照亮。

章北海说:“不敢,首长,我们现在是一切都要学习的新战士。”

司令官微笑着摇摇头,“不要这么说,这里的一切你们都能学会,而你们所具有的某些素质,我们是永远学不到的,这也是现在苏醒你们的原因。”

“中国太空军司令员常伟思将军托我向您问好。”

章北海这话触动了司令官心中的什么东西,他转身面对着窗外的星河,仿佛在眺望时间长河的上游。“他是一名卓越的将帅,是亚洲舰队的奠基人之一,现在的太空战略,仍然在他两个世纪前创立的框架之内,真希望他能看到今天。”

“今天的成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梦想。”

“但这一切都是从他那时……从你们那时开始的。”“增援未来计划是一个高瞻远瞩的举措。在大低谷时代,太空武装力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在那时,增援特遣队对稳定局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

“可我们这一支却来晚了。”

“是的,当冬眠中的特遣队只剩你们一支时,大低谷已经过去很久,世界进入高速发展期,失败主义几乎消失了,唤醒你们也就没有必要,当时,舰队曾做出决定:让你们直达末日之战。”

“首长,这确实是我们每个人的愿望。”章北海激动地说。

“也是所有太空军人最高的荣誉,他们清楚这点,才这样决定。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你当然已经知道,”司令官指指他身后流动的星河,“末日之战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这很好,首长,与人类即将迎来的伟大胜利相比,作为军人的这点小小的遗憾真算不了什么。只是希望能答应我们一个请求:让我们到舰队的最基层去做普通士兵,干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在争取什么

司令官摇摇头,“从苏醒之日起,特遣队所有人员的军龄将继续,军衔在原有基础上提升一至两级。”

“首长,这样不行,我们不想在机关里了却残生,只想到舰队的第一线。在两个世纪前,太空舰队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梦想,离开它,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但即使在现有的军阶上,我们也无法胜任舰队的工作。”(极力争取

“我没有说让你们离开舰队,恰恰相反,你们都将在战舰上工作,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使命。”

“谢谢首长,但,现在我们还能有这样的使命吗?”(很期盼

司令官没有回答,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一直这样站着能适应吗?”司令部的所有办公室中都没有椅子,办公桌的高度也是为站着使用设计的,司令部旋转产生的重力只有地球重力的六分之一,站立和坐着感觉差别不大。

章北海笑着点点头,“没问题,我在太空中也待过一年的时间。”

然后他们说起了思想钢印的事。那是一个面壁者搞的,但有BUG,最大的BUG是这些接受了思想钢印的人,反而是隐藏最深的失败主义者。

“最近的调查,仍然没有发现钢印族的任何迹象,对此你怎么看?”

“我认为,一种可能是钢印族已经消失,另一种可能是他们隐藏得很深。如果一个人只是有一般的失败主义思想,他是会对别人倾述的;但这种被技术固化的信念,是百分之百的坚定不移,这样的信念必然产生相应的使命感。失败主义与逃亡主义是紧密相联的,如果钢印族真的存在,那么他们必然把实现宇宙逃亡作为自己的终极使命,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必须深深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思想。”

司令官赞许地点点头:“分析得很好,这也是总参谋部的看法。”

“首长,后一种情况很危险。”

“是的,目前,以指挥系统的类型来分。舰队的战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分散型指挥系统......;另一类是集中型指挥系统,舰长的命令由飞船的计算机系统自动执行,后期建造和正在建造中的先进的太空战舰都属于这种类型。思想钢印所产生的威胁,主要是针对这一类型的战舰......在这种指挥系统中,可以说,战舰就像是舰长身体的一部分......这些战舰上的指挥官,将是重点审查对象......”

“那么,首长,这期间必须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可靠的人。”

章北海说,他一直在猜测自己的任务,但还没猜出来。(也有可能是装作很淡然)

“谁可靠呢,”司令官问道,“我们不知道思想钢印的使用范围,更没有钢印族的任何信息,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可靠,包括我。”“但你们是可靠的,在你们冬眠时,思想钢印还不存在,而你们在两个世纪前被选中,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忠诚和信念,你们是舰队中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可信赖的群体了。所以,舰队决定,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你们,你们将被任命为执行舰长,原舰长对战舰的所有指令,都要通过你们来向指挥系统发出。”

章北海的眼睛中,有两个小太阳在燃烧,他说:“首长,这恐怕不行。”(以退为进

“接到任务先说不行,这不是我们的传统吧。”

司令官话中的“我们”和“传统”这两个词让章北海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知道,两个世纪前那支军队的血脉仍在太空舰队中延续。

但章北海还是在“客气”,但经过司令官的劝说,然后章北海接受了任务——去“自然选择”号做执行舰长。

“自然选择”号是亚洲舰队的旗舰,无论是在吨位还是性能上,它都是舰队首屈一指的。它拥有最新一代的无工质聚变推进系统,全功率推进时,可以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它的舰内生态循环系统十分完美,能够进行超长时间续航......“自然选择”号的武器系统也是舰队里最强大的,它那由伽马射线激光、电磁动能炮、高能粒子束和星际鱼雷所构成的四位一体的武器系统,能够单独摧毁一个地球大小的行星的表面。

在交通艇飞向“自然选择”号的过程中,这座钢铁山峰的巨大渐渐显现出来。

这时,章北海的脑海中浮现出“唐”号的影子。“自然选择”号的外形与那艘两个世纪前的海上航空母舰完全不同,前者圆盘形的主舰体与圆柱形的发动机形成两个完全分离的部分。当“唐”号夭折时,章北海仿佛失去了一个精神家园,尽管那个家园他从未入住过。现在,这艘巨型宇宙飞船又给了他家园的感觉,在“自然选择”号伟岸的舰体上,他那流浪了两个世纪的心灵找到了归宿,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扑向某种巨大力量的怀抱。

在进入“自然选择号”后,他看到了一个悬浮着由“自然选择”号两千名官兵组成的方阵。

在方阵前面有三名军官,章北海的目光最后落在中间的那位美丽的年轻女性身上,她的肩上有四颗星在闪亮,应该是“自然选择”号的舰长。她是太空新人类的典型代表,比起身材高大的章北海来还要高出不少,她从方阵前轻盈地移过来,那高挑苗条的身材像飘浮在空间中的一个飘逸的音符。当她在章北海和参谋长面前停下时,她的眼睛充满清澈的阳光和活力,章北海立刻信任了她,因为钢印族不可能有这样的目光。

“我是‘自然选择’号舰长东方延绪。”她向章北海敬礼说,眼睛中露出一种俏皮的挑战,“我代表全舰官兵送给前辈一件礼物。”她向前伸出双手,章北海看到了她拿着的那件东西,外形虽变化很大,但他仍能认出那是一支手枪,“如果真发现我有失败主义思想和逃亡企图,前辈可以用它杀了我。”

然后章北海就开始实践和完成交接。这个时候章北海很用心,但反过来能说明,他也很聪明。(因为在上了一课后(当然他自己也琢磨过“自然选择”号的资料),就可以“劫持”战舰,并飞走了。)


在上课时候,很快,他就掌握了战舰的运行原理。

而后他们开始聊了会闲天,在这种轻松的状态下,东方延绪在失重中轻盈地围着章北海飘浮着,似乎在仔细研究他,“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们都是孩子?半年前我到过地球一次,在一个冬眠者居住区,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叫我孩子。”

章北海笑了笑。

“你这人几乎不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笑起来时很有魅力。我们是孩子吗?”

“在我们那时,辈分是很重要的,在当时的农村,也有大人依照辈分把孩子叫大伯大姑的。”

“但你的辈分在我眼中不重要。”

“这我从你眼里看出来了。”

“你觉得我的眼睛好看吗?”

“像我女儿的眼睛。”章北海不动声色的回答迅速而从容,令东方延绪很吃惊。他并没有把目光从东方身上移开,她身处洁白的球体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的美丽而隐去似的。

“你女儿,还有妻子,没陪你来吗,据我所知,特遣队的家属都可以冬眠。”

“她们没有来,也不想让我来,你知道,按当时的趋势,未来的前景是很黑暗的,她们责备我这样做不负责任。她和她母亲都不回家住了,可就在她们离开后的第二天深夜,特遣队出发的命令下来了,我都没来得及同她们最后见上一面。那是个冬天的深夜,很冷,我就那么背着背包离开了家……当然,我没指望你能理解这些。”

“理解……她们后来呢?”

“我妻子是在危机47年去世的,女儿在81年去世。”

......

他们悬浮在无际的太空中。面对着银河系迷雾般的星海,他们变成了宇宙中的两个独立的存在,不依附于任何世界,四周只有空间的深渊,同地球、太阳和银河系一样悬浮于宇宙中,没有从哪里来,也不想到哪里去,只是存在着……章北海有过这种感觉,那是一百九十年前,他穿着航天服只身悬浮于太空中,握着装有陨石子弹的手枪……

“我喜欢这样,飞船和舰队什么的,都是外在的工具,在精神上都是可以省略的。”东方延绪说。

“东方。”章北海轻轻地唤了一声。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杀了你,请原谅。”他轻声说。


由于只是临时措施,与亚洲舰队的其他战舰一样,“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权限交接仪式是简短和低调的,在场的只有舰长东方延绪、执行舰长章北海、第一副舰长列文和第二副舰长井上明,还有来自总参谋部的一个特别小组。

在这个时代,“自然选择”号对权限的识别仍然采用章北海在过去的时代就熟悉的瞳孔、指纹和口令的三位一体,太空战舰的人工智能仍然无法识别出一个人的面容。

总参特别小组完成了系统中舰长权限识别的瞳孔和指纹数据的重新设定,然后东方延绪向章北海交出了她的口令:

“Me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传说中万宝路的英文含义。] ”东方延绪说出口令后,用挑战的目光看着章北海。

“你好像不抽烟。”章北海从容应对。

“而且这个牌子已经在大低谷时消失了。”东方延绪带着一丝失望垂下眼睛说。

“不过这个口令真的很好,在那时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章北海说。

舰长和副舰长都离开了,章北海将独自修改舰长的口令,最后取得对“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控制权。

......

球形舱里变黑了,章北海调出了星图的全息显示,并屏蔽了图上所有的标度线,只留下闪亮的星星,以至从门这边看去,他仿佛悬浮于飞船外的太空中,与他一起悬浮着的还有一块亮着的操作界面。

“我做完了。”章北海说。

“哦,天啊。”东方延绪说,她看到了章北海面前的操作界面,因而也看到了“自然选择”号太空战舰目前所处的状态。

战舰已被设定为无人遥控状态,因而绕过了四级加速前对乘员深海状态的检测,战舰与外界的通讯也被完全切断,最后,战舰完成了进入最高推进功率的绝大部分舰长设定,只需再按动一个按钮,“自然选择”号将以最大的加速度驶向星图上已经设定的目标。

“不,别这样。”东方延绪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这话是说给她前面呼唤过的那个“天”听的,以前,她自己并不相信它的存在。而现在,她的祈祷是真诚的。

“‘自然选择’号将进入‘前进四’,全舰人员立刻进入深海状态。”章北海说,他的声音冷峻而沉稳,每一个字都长久地浮在空气中,像立在寒风中的古老铁锚。

而后东方延绪问他是不是“钢印族”或者是“ETO”。

他表示不是,但表态,他的出发点是“一个尽责任的军人,为人类的生存而战。”

......

“我们要去哪里?”东方延绪问。

“不管去哪里,都是一个比留在这里更负责任的选择。”

章北海说完,就被深海加速液完全淹没了,东方延绪只能透过已充满球形舱的液体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章北海悬浮在半透明的液体中,想起了他两个世纪前在海军服役时深度潜水的经历。当时他没有想到海洋中的几十米深处已经是那么黑,悬浮在那个世界中,很有后来身处太空的感觉,海洋是太空在地球上的缩影......渐渐地,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呼吸液中开始注入催眠成分,以使飞船上的所有人进入睡眠状态,避免四级加速时的高压和相对缺氧对大脑的损害。

章北海感到父亲的灵魂从冥冥中降落到飞船上,与他融为一体,他按动了操作界面上那个最后的按钮,心中默念出那个他用尽一生的努力所追求的指令:

“‘自然选择’,前进四!”

在出军港后,舰队司令部联系上了“自然选择”号。

“自然选择”号:“我是执行舰长章北海,要直接同舰队司令官对话。”

舰队司令:“我在听着。”

章北海:“我对‘自然选择’号的脱离航行负完全责任。”

舰队司令:“还有别人需要负责吗?”

“没有,只有我一人,这次事件与‘自然选择’号上的其他成员没有任何关系,东方延绪舰长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

“你叛逃的原因?”

“逃离是事实,但我没有背叛。”

“原因?”

“在这场战争中,人类必败。我只是想为地球保存一艘恒星际飞船,为人类文明在宇宙中保留一粒种子、一个希望。”

“这么说,你是逃亡主义者。”

“我只是一名尽自己责任的军人。”

“你接受过思想钢印吗?”

“您知道这不可能,我冬眠时这种技术还没有出现。”

“那你的这种异常坚定的失败主义信念让人不可理解。”

“我不需要思想钢印,我是自己信念的主人。这种信念之所以坚定,是因为它不是来自我一个人的智慧。早在三体危机出现之初,父亲和我就开始认真思考这场战争最基本的问题。渐渐地,父亲身边聚集了一批有着深刻思想的学者,他们包括科学家、政治家和军事战略家,他们称自己为未来史学派。”

“这是一个秘密组织吗?”

“不是,他们研究的问题很基础,讨论从来都是公开进行的,甚至还由军方和政府出面,召开了几次未来史学派的学术研讨会。正是从他们的研究中,我确立了人类必败的思想。”

“可是现在,未来史学派的理论已被证明是错误的。”

“首长,您低估了他们。他们不但预言了大低谷,也预言了第二次启蒙运动和第二次文艺复兴,他们所预言的今天的强盛时代,几乎与现实别无二致,最后,他们也预言了末日之战中人类的彻底失败和灭绝。”

“可是,你现在身处的飞船,只能够以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航行。”

“成吉思汗的骑兵,攻击速度与二十世纪的装甲部队相当;北宋的床弩,射程达一千五百米,与二十世纪的狙击步枪差不多;但这些仍不过是古代的骑兵与弓弩而已,不可能与现代力量抗衡。基础理论决定一切,未来史学派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而你们,却被回光返照的低级技术蒙住了眼睛。你们躺在现代文明的温床中安于享乐,对即将到来的决定人类命运的终极决战完全没有精神上的准备。”

“你来自一支伟大的军队,他们曾战胜了装备远比自己先进的敌人,甚至仅凭缴获的武器就打胜了一场世界罕见的大规模陆战。你的行为,辱没了这支军队的荣耀。”

“尊敬的司令官,我比您更有资格谈论那支军队,因为我家祖孙三代都在其中服役。我的爷爷曾在朝鲜战场用手榴弹攻击美军的‘潘兴’坦克,手榴弹砸到坦克上滑下来爆炸,目标毫发未损,爷爷在被坦克上的机枪击中后,又被履带轧断双腿,在病榻上度过了后半生,但比起同时被轧成肉酱的两名战友来,他还算幸运……正是这支军队的历程,使我们对战争中与敌人的技术差距刻骨铭心。你们所知道的荣耀是从历史记载中看到的,我们的创伤是父辈和祖辈的鲜血凝成的,比起你们,我们更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

“叛逃计划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我重申:自己没有背叛,但逃亡是事实。这个计划从见父亲最后一面时就产生了,他用最后的目光告诉了我该怎样做,我用了两个世纪来实施这个计划。”

“为此你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坚定的胜利主义者,你的伪装很成功。”

“但常伟思将军几乎识破了我。”

“是的,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从未看清你的胜利主义信念的基础,你后来对能够进行恒星际航行的辐射推进型飞船的不正常的热衷,更加剧了他的怀疑。他一直反对你进入增援未来特遣队,但无法违背上级的指示。在给我们的信中,他提出了警告,但却是以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含蓄方式提出的,结果被我们忽略了。”

“为了得到能够进行星际逃亡的飞船,我杀了三个人。”

“这我们不知道,可能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应该肯定:那时所确定的研究方向对后来的宇航技术发展是至关重要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我还要告诉你,你的计划失败了。”

“也许会,但现在还没有。”

“‘自然选择’号在起航时只加注了五分之一的聚变燃料。”

“但我只能立刻行动,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这样,你只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你不敢过多消耗燃料,因为飞船的生态循环系统需要能量来维持运转,这段时间少则几十年,多则几个世纪。而以这样的速度航行,追击舰队能够很快追上你们。”

“我仍控制着‘自然选择’号。”

“不错,你当然知道我们的担心:追击会使你继续加速,耗尽燃料,没有能量的生态系统将停止转动,‘自然选择’号将变成一艘接近绝对零度的死船。所以追击舰队暂时不会与‘自然选择’号近距离接触,我们很有信心地认为,‘自然选择’号上的指挥官和士兵会解决自己战舰的问题。”

“我也相信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我将负自己应该负的责任,但目前我仍坚信,‘自然选择’号处在正确的航向上。”

十 一

在“自然选择”号以百分之一的光速航行时,太空军观测到了三体的探测器,大部分的人都以为三体是来求和的,以至于所有人乐观道,战争结束了。

“你失败了。”东方延绪对章北海说。她能看到这个劫持了人类最强大战舰的人静静地悬浮在球形舱正中,低头聚精会神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的面前,仍悬浮着那个操作界面,从界面上看出,飞船处于四级加速前的待命状态,只需按动一个按钮即可进入“前进四”。他的周围,仍然有几个液球在飘浮,那是没有排尽的深海加速液,但他的军装已经干了,皱巴巴的,使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章北海没有理会东方延绪,仍低头在本子上写着。

“追击舰队距‘自然选择’号只有一百二十万公里了。”东方延绪接着说。

“我知道。”章北海说,没有抬头。

......

“你当初不可能想到我会做现在的事。”章北海停了几秒钟,补充说,“我们时代的人有我们的思维方式。”

“可我们不是敌人。”

“没有永恒的敌人或同志,只有永恒的责任。”

“那你对战争的悲观完全没有道理,现在,三体世界已经表露了谈判的迹象,太阳系联合舰队已经起航,拦截三体探测器,战争就要以人类的胜利结束了。”东方延绪无奈地摇摇头,“你们的思维方式真的与我们不同,比如:你在开始时就知道自己的计划不可能成功,‘自然选择’号只加装了五分之一的燃料,肯定会被追上。”

章北海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舱外的东方延绪,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同为军人,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你们按照可能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行动;而我们,不管结果如何,必须尽责任,这是唯一的机会,所以我就做了。”

“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慰吗?”

“不,本性而已,东方,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毕竟我们相隔两个世纪了。”

“那现在你已经尽到你所说的责任了,你的逃亡事业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投降吧。”

章北海对东方延绪笑笑,低头继续写,“还不到时候,我要把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写下来,相隔两个世纪的这一切,都写下来,在以后的两个世纪中,这也许对一些头脑清醒的人会有帮助的。”

......

章北海没有回答东方的话,双手把那个笔记本拿到面前:“我写完了。”说完,他把笔记本放到贴身的衣袋中。

“那么,你可以交出‘自然选择’号的控制权了?”

“可以,但我首先需要知道,你在得到控制权之后打算干什么。”

“减速。”

“与追击舰队会合吗?”

“是的。”

“东方,不要减速。”

“为什么?”

“减速将耗尽‘自然选择’号的剩余燃料,我们不能成为一艘没有能量的飞船,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作为舰长你应该想到这点。”

“能发生什么?未来已经很清晰了,战争将结束,人类将胜利,而你被证明完全错了!”

章北海对激动的东方笑了笑,似乎是想平息她的情绪,这时,他看她的眼光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这使得东方的心绪一阵波动。尽管她一直认为章北海的失败主义思想不可思议,一直怀疑他的叛逃有别的目的,甚至怀疑他精神有问题,但不知为何,仍对他生出一种依恋感。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当然对这个时代的孩子来说这是正常的事,父爱已经是一种很古老的东西了,现在她在这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古代军人身上体会到了这种东西。

“东方,我来自一个坎坷的时代,是个现实的人,我只知道敌人还存在着,还在向太阳系逼近,作为军人,知道这一点,就只能后天下之乐而乐了……不要减速,这是我交出控制权的条件,当然,我也只能得到你人格上的保证了。”

“我答应,‘自然选择’号不会减速。”

“‘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权限已经转移到你,口令还是那个‘万宝路’。”章北海头也不回地说。

走出来的时候,他内心里在想,真的好想独自待着。


从长长的睡眠中醒来,章北海一看时间,居然睡了十五个小时,这可能是他除了长达两个世纪的冬眠外睡得最长的一觉了。此时,他有一种新生的感觉,仔细审视自己的内心后,他发现了这种感觉的来源。

他现在是一个人了。

以前,即使独自悬浮在无际的太空中,他也没有一人独处的感觉,父亲的眼睛在冥冥之中看着他,这种目光每时每刻都存在,像白昼的太阳和夜里的星光,已成为他的世界的一部分,而现在父亲的目光消失了。

该出去了。章北海对自己说,同时整理了一下军装,他是在失重中睡眠的,衣服和头发丝毫没乱。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待了一个多月的这间球形舱室后,章北海打开舱门,飘了出去,他已经准备好平静地面对狂怒的人群,面对无数谴责和鄙夷的目光,面对最后的审判……面对自己不知道还有多长的余生,作为一名已经尽责的军人,不管将遇到什么,这余生肯定是平静的。

廊道中空无一人。

章北海想起了自己早年看过的一个电影,影片中的人物身处一个魔方世界,这世界是由无数间一模一样的立方体房间构成的,但每一间中都暗含着不同的致命机关,他们从一间进入另一间,无穷无尽……他突然惊奇于自己思想的信马由缰。在以前这是一种奢侈,但现在,长达两个世纪的人生使命已经完成,思想可以悠闲地散步了。

到了转弯处,前面是更长的一段廊道,仍然空空如也,舱壁均匀地发着乳白色的柔光,一时间竟让人失去立体感,感觉世界好生简洁。

“自然选择”号似乎被遗弃了,而此时在章北海的眼中,他置身于其中的这艘巨舰更像是一个巨大但简洁的符号,隐喻着某种深藏在现实后面的规律。他有一种错觉:这些一模一样的白色球形空间充满了周围无限延伸的太空,宇宙就是无限的重复。这时,一个概念突然出现:全息。

这艘飞船本身则像一粒金属的种子,携带着人类文明的全部信息,如果能够在宇宙的某处发芽,就有可能再次成长出一个完整的文明。部分包含着全部,所以,人类文明可能也是全息的。章北海失败了,他没能把这粒种子撒出去,他感到遗憾,但并不悲伤,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尽了责任。他已经获得自由的思想在飞翔。他想到,宇宙很可能也是全息的,每一点都拥有全部,即使有一个原子留下来,就留下了宇宙的一切。他突然有了一种包容一切的寄托感。

章北海来到了廊道的尽头,打开门,进入了战舰上最大的球形大厅。他看到了一个方阵,分为三层,“自然选择”号的两千人队列处于中央一层,但章北海看出,只有这一层方阵是真实的,上下两层都是全息图像。他细看后辨认出来,全息图像方阵是由追击舰队四艘战舰的官兵组成的。在三层方阵的正前方,包括东方延绪在内的五名大校军官站成一排,其中四名是追击舰队的舰长。章北海看出里面除了东方延绪外也都是全息图像,这些图像显然是从追击舰队传来的。当章北海飘进球形大厅时,五千多人的目光会聚在他身上,这显然不是看叛逃者的目光,舰长们依次向他敬礼。

“亚洲舰队‘蓝色空间’号!”

“北美舰队‘企业’号!”

“亚洲舰队‘深空’号!”

“欧洲舰队‘终极规律’号!”

东方延绪最后一个向章北海敬礼:“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号!前辈,您为人类保存下来的五艘星际战舰,也是现在人类太空舰队的全部,现在接受您的指挥!”

十二

舰队毁灭后,地球上的人类也都崩溃了。

但“自然选择”号和追击它的舰队,共五艘战舰都在飞离太阳系。

在“自然选择”号上,当章北海听完联合舰队全军覆没的过程汇报后,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目光仍平静如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密集编队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其他的,都在预料之中。”

然后他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讲,“同志们,我对你们用这个古老的称呼,是想说我们所有人今后必须拥有同一个志向。每个人应该明白我们所面对的现实,也应该看到我们将要面对的未来:同志们,我们回不去了。”“我们永远是人类的一部分,但现在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必须摆脱对地球世界的精神依赖,现在,我们应该为自己的世界起一个名字。”

“我们来自地球,也可能是地球文明唯一的继承者,就叫星舰地球吧。”东方延绪说。

“很好。”章北海向东方投来赞许的目光,然后再次转向队列,“从此以后,我们每个人都是星舰地球的公民了,这一刻,可能是人类文明的第二个起点。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请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同时,他还拒绝了其他战舰想要靠近航行的想法,“没有必要......从现在起,我们必须从长远考虑了。”

“是啊,必须长远考虑了。”东方延绪轻轻地重复着章北海的话,双眼茫然地平视着,像是在遥望横亘在前面的漫漫岁月。

章北海接着说:“要尽快召开公民大会,把星舰地球的基本事务确定下来,然后尽早使大部分人进入冬眠,让生态循环系统在最小模式运行……不管怎么说,星舰地球的历史开始了。”

父亲的目光又在冥冥中出现了,像是来自宇宙边缘的穿透一切的射线。章北海感到了他的注视,他在心里说:是啊,爸爸,您真的不能安息,没有结束,一切又都继续下去了。

(继续的意思是什么呢?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星舰地球召开了第一次全体公民大会,会议首先确定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星舰地球的航行目标。会上一致通过保持现有航向不变。这是章北海在起航时就为“自然选择”号设定的目标,航向指向天鹅座方向,精确目标是NH558J2恒星,这是距太阳系最近的带有行星的恒星之一,它带有两颗行星,都是类似于木星的气液态行星。不适合人类生存,但可以为飞船补充核聚变燃料。但有一个残酷的现实情况,按照现在的航速,再考虑到航程中的各种不确定因素,星舰地球可能在两千年后到达(NH558J2恒星)。

其实,章北海的思考是异常理智的,他清楚地球之所以如此适合人类生存,并不是巧合,更不是什么人择原理的作用,而是地球生物圈与自然环境长期相互作用的结果,这种结果,在其他遥远恒星的行星上不太可能完全重复,他飞向NH558J2的选择蕴涵了一种可能:可生存世界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新的人类文明将是永远在航行之中的星舰文明。

但章北海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真正能够接受星舰文明的,可能是星舰地球的下一代人了,这一代人只能把一个想象中的像地球那样的行星家园作为人生的寄托。

这一次公民大会还确定了星舰地球的政治地位,会议认为,五艘飞船永远属于人类世界,但在目前情况下,星舰地球在政治上已经不可能属于三大舰队和地球世界,而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国家。

于是,人类世界现在分为三个国际:古老的地球国际、新时代的舰队国际和飞向宇宙深处的星舰国际。

第二次公民大会开始讨论星舰地球的各级领导机构的问题。但这次没有这么顺利,似乎所有制度都不是那么尽善尽美。

......

章北海笑了笑说:“我想得太简单了,这个问题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没有答案,怎么可能在一次会议上解决呢?我想,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实践和探索的过程才能为星舰地球找到合适的社会模式。会后,全体公民应该对此展开充分的讨论……”

东方延绪从来没有见到章北海有那样的笑容,他很少笑,偶尔笑起来有一种自信和宽容,但他现在却表现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羞涩的歉意,虽然会议的这段插曲没有什么结果,但章北海是一个思维极其缜密的人,像这样提出欠思考的意见又收回的事是绝无仅有的,东方延绪从中看出了一种漫不经心。

现在是什么占据了他的思想呢?


会议转而讨论舰队领导机构的事,公民们倾向于认为:......由五位舰长组成星舰地球的权力委员会,对重大事务共同讨论做出决定。而章北海则被所有与会者一致推选为权力委员会的主席,掌握星舰地球的最高权力。对这一决议举行了全体公民投票,百分之百通过。

不过章北海拒绝了这个使命,他淡淡地说:“我想我已经尽了责任,现在累了,也到了退休的年纪。”

但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

散会后,他叫住了东方延绪,说想恢复自己‘自然选择’号执行舰长的位置,即掌握战舰的最高操控权限。”

还对她说“你仍然是舰长,拥有舰长的一切指挥权,请相信,我不会对你的工作有任何干涉。”

“那你要执行舰长的权限干什么?现在这个岗位还有必要吗?”

“我只是喜欢这艘飞船,这可是我们两个世纪前的梦想,你也知道,为了有一天能造出这样的飞船,我都做过些什么……”

章北海看着东方延绪,以前他目光中的某种坚如磐石的东西消失了,只透出疲惫的空白和深深的悲哀,这使他看上去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冷静又冷酷、深思熟虑行动果敢的强者,而是一个被往昔的沉重岁月压弯了腰的人。看着他,东方延绪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关怀和怜悯之情。

“前辈,你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对你在二十一世纪的行为,历史学家们有公正的评价:选择辐射驱动的研究方向,是人类宇航技术向正确的方向迈出的关键一步,也许在当时,那……那是唯一的选择,就像现在‘自然选择’号的逃亡是唯一选择一样。而且,按照现代法律,那件事的追诉时效早就过去了。”

“但我身上的十字架是卸不掉的,这你很难体会……所以,我对飞船有感情,比你们更有感情,总觉得我是它的一部分,我不可能离开它。再说,我以后总得干些什么,有事情干,心里总是安定些。”

章北海说完后就转身离去,他那疲惫的身影渐渐飘远,成为巨大的白色球形空间中的一个小黑点。

......

以后又接连召开了几届公民大会,星舰地球的人们沉浸于创造新世界的激情中。他们热烈地讨论这个世界的宪法和社会结构,制定各种法律,筹划第一次选举……不同军阶的军官和士兵之间,不同的战舰之间都有了充分的交流......越来越多的人把星舰地球称为第二个伊甸园,这里将是人类文明的第二个起源地。

但这样美好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星舰地球真的是伊甸园。

出问题了。

开始以为战舰上出现了“N问题”,即Nostalgia,思乡病。但很明显,敌人比“N问题”更为凶险。

阴影是从上层开始出现的。战舰上的心里医生蓝西首先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自然选择”号的高级指挥层,竟然没有人对这次将决定他们今后人生的选举给予太多的注意,比如第二次公民大会上章北海的心不在焉。而且大部分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内向,长时间地独处沉思,人际交流急剧减少,他们在各种会议上的发言也越来越少......他们的目光都变得阴沉起来,同时,每个人都害怕别人注意到自己目光中的阴霾,不敢与人对视,在偶尔的目光相遇时。会像触电似的立刻把视线移开……级别越高的人,这种症状越严重......

猜疑链开始了。

对于这个问题,蓝西只好与“企业”号战舰的心理学家斯科特上校联系。(“企业”号和原追击舰队的其他三艘战舰仍在二十万公里之外。)

“伊甸园正在暗下来,黑暗将吞噬一切。”斯科特用疲惫的声音说。

......

“第一个伊甸园发生过的事,都要在第二伊甸园里重复吗?”

“不知道,反正毒蛇已经出现了,第二伊甸园的毒蛇正在爬上人们的心灵。”

......

很明显,心理医生都在崩溃中,那么自然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两天后,“终极规律”号的舰长自杀了。他的遗言是:“黑,真他妈的黑啊。”


在“终极规律”号舰长自杀后,“自然选择”号的高层开始紧急会面。(会面前,章北海出现了。似乎想努力一下,安抚“自然选择”号上的高层。但被婉拒了,他们认为不应该再让他受折磨了,而是要保护他)

舰长和两位副舰长都很明白,事态开始严峻了。而且还有几个现实问题,但总结起来就是一个问题,资源是有限的,但人却很多。

所以他们明确了。

明确了: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

但一明确,又很残酷。

快要崩溃了,但现实不容思考。

哪怕会很邪恶,哪怕会变成魔鬼。

但人变成魔鬼前,都会纠结。

就在他们进行这样一个无限的猜疑链——“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时,终于有人提议“先锁定目标,再接着考虑吧。”

这个时候发现,目标已经被武器系统锁定!

三人被惊呆了!这时才想起,还有个拥有最高权限的人——章北海。


“孩子们。”章北海说,他第一次对他们用这个称呼,虽然只能看到背影,但能够想象出他那平静如水的目光,“这事就由我来做吧。”

“从成为军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准备好了去任何地方。”

“东方,你们想想,我们以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吗?绝不可能,但现在我们做出了,太空使我们变成了新人类。新的文明在诞生,新的道德也在形成。未来回头看看我们做的这一切,可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孩子们,我们不会下地狱的。”

三个人此时都站在一道锋利的刀刃上,正在被痛苦地切割着,而向刀刃的哪一侧跳都是坠入无底深渊,这是太空新人类诞生前的阵痛。

但是,突然,警报声响彻飞船,如同来自黑暗太空的万鬼哭号,而后次声波氢弹爆炸了。

从警报响起到次声波氢弹爆炸,只间隔了四秒钟。

从“自然选择”号最后传回地球世界的影像看,章北海可能只用了一秒钟就明白了一切。他本以为自己在两个多世纪的艰难历程中已经心硬如铁,但没有发现心灵最深处隐藏着的那些东西,在做出最后决断前他曾犹豫过,曾经努力抑制住心灵的颤抖,正是心中这最后的柔软杀了他,也杀了“自然选择”号上的所有人,在长达一个月的黑暗对峙中,他只比对方慢了几秒钟。

从传回的影像上看,在剩下的三秒钟时间里,章北海转向东方延绪方向,竟笑了一下,说出了几个字:“没关系的,都一样。”

十三

爸,我终于问出这句话了,这句我整夜未眠才最后下决心问出来的话。

刚才见到您时我又犹豫了,我知道这是最让您失望的一句话。记得研究生毕业后,我作为一名上尉见习官进入舰队时,您说:“北海啊,你还差得远,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还能轻易地理解你。能让我理解,说明你的思想还简单,还不够深,等到我看不透搞不懂你,而你能轻易理解我的那一天,你才算真正长大了。”

后来,我照您说的长大了您再也不可能那样轻易地理解自己的儿子了,说您丝毫没有对此感到悲哀。我不信,但儿子确实正在成为您能寄以希望的那种人,那种虽不可爱,但在军队这个复杂艰险的领域有可能成功的人。

现在,儿子问出了这句话,无疑标志着您对我这三十多年的培育,在最关键的时候失败了。可是爸,您还是告诉我吧,儿子还没有您想的那样强大,反正就这一次了,求求您告诉我吧。

“要多想。”

好的。爸,您已经回答了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真的很多,这三个字的内容用两万字都说不完,请相信儿子,我用自己的心听到了这些话,但求您再说清楚一些吧,因为这太重要了。

“要多想。”

十四

本来想长篇大论,评价一下他的,但现在决定简单一点(留给读者判断):

他是一个缺乏父爱,但对整体人类抱有热爱(责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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