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岱后八百年素描
自懂事起就知道,生我养我的岱后村,是一个有故事的古村。
老人们说,岱后开基已有八百年,曾经叫岱川。小时候,在上祠堂——谢家祠堂里,也见过一块匾额上的“岱川”二字。何时更名为岱后,因何更名,便不得而知了。
村里大约有近十姓氏,以朱姓和谢姓为主,朱姓人口稍多。到底是朱姓还是谢姓开基,两姓各有说法,并无定论。从两家祠堂看,朱姓祠堂,就是村里人嘴上的下祠堂,选址更佳,建筑规模更大,分前厅、中厅和上厅三进。前厅有戏台、化妆间,还有二楼的围廊,据说是旧时供女眷看戏的场所。戏台后是正门,但一直都闭着,都以上首的侧门出入——我记事的时候,下祠堂就是村里的小学,上祠堂是供销社。我的小学时代就在下祠堂度过——上厅有两三个教室,以及老师的宿舍和办公室;中厅就是村里的会堂,戏台正好当做主席台;而化妆间被老师当作了厨房。
红色岱后八百年素描红色岱后的星火,就是从这个朱姓祠堂燃起,是中共丽水县委最早的工作地址。这个选择,应该与“农村包围城市”的发展道路和总战略相关。
岱后地处当时的丽水县最北端,是古时的宣平县、武义县、缙云县和丽水县等四县的交汇地带。不用翻看地图,听一听岱后人的方言,就能略知这个地理格局。岱后的方言被叫作岱后话,与毗邻的各县方言既不相同,又相含其间,本村自成一腔,没有与临近任何一个村庄相雷同。单凭这一点,岱后村也堪称独具个性。
古时的婺州府和处州府的官道,与岱后村擦肩而过。小时候,大约1972年,丽水军分区与金华军分区的一次大规模行军,连着好几天,大队人马就从这条官道通过。我们都赶到离村子最近的“金钩岭头”这个地方去看热闹。
古时,金钩岭头,是两府交界处,自然也就是有了祸患可以互相推诿的地带。
据说,大约在明朝,这里有一个欺男霸女的“青峰寺”。父母一辈说,曾经有一部古装戏就叫《扫平青峰寺》。戏文里讲述了青峰寺和尚,巧设机关,漂亮的妇人在拜佛时,就会落入他们的陷阱,成为他们的玩偶。久之,恶名远播,朝廷排遣官兵将其扫平。
我们还清楚地记得,金钩岭头一片庄稼地里,还依稀可见古井和残壁断垣。
与青峰寺颇有渊源的另一个山头,叫牛脖坪。坪上现在依旧能找到成堆的瓦砾,据说这里曾有过一个尼姑庵。村、庵、寺三者,如一鼎三足,相离都三华里光景,历来过从甚密。于是,僧尼们在村里常常相遇,渐渐相熟。那青灯下难耐的青春,自然而然地撒落在两处相通的山间小路上。而今的鲜有人迹的羊肠山路,曾经被月下的屐履踏出一条大道。
如今,古寺古庵都被荒草淹没,仅有的断壁残垣和青苔色的瓦砾,也渐渐退出村人们的口角。几多的泪眼相别,爱恨情仇,几多收藏在一堆堆荒冢里的山盟海誓,也许山间的草木也已相忘殆尽。
越过一番番花开花落,缥缈的漫漫时空。一夜夜青灯,一卷卷经书,一抹抹空乏的眼神,一场场夕阳下的凄楚遥望,一回回月光里的怯怯等待……把多少青春骚动交给了山里的风雨,交给了无尽的悔恨?古庵里最后一个尼姑悄然离去,她和她的故事,遗落在千年风雨里,莽莽大山中……几百年或者上千年后,一个小小的樵者,站在她们曾经洒落串串热泪的土地上,捡起一片瓦砾,冥想良久,慨然离去……
然而,小樵者暮然想起,父母口中的故事,好像听到了那古寺里的最后一声木鱼,穿过久远的时空,交织在这堆瓦砾上空。他停住脚步,翘首抛给云天一个空空的仰望……僧尼们都已走远了,是否该为他们写下一二行文字,让更多的游人去凭吊呢?
青峰寺扫平后,有人猜测,这里遗落下无数财宝。前前后后便有人在旧址上搭建茅庐,梦想寻宝。但财宝没有寻到,却常常被强盗们光顾,衍生了无数打家劫舍的往事。于是,旧址上的茅庐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一茬主人,姓赖,后来移居岱后村。赖姓先人为何成为那茅庐主人,又为何弃庐入村,估计现在的赖家后人,也未必说得清了。
青峰寺旧址不远处,有一个倒头埋葬的坟堆,主人叫朱丁财,是一位臭名昭著的讼师。其近亲后人就住在“火墙下”这栋老宅里。朱丁财家贫,从小就为“大丘”这栋大宅院里的叔伯家放牛。叔伯家富有,请了塾师教化儿孙。朱丁财在放牛的间隙里,偷偷听着塾师授教,富家儿孙没有学到什么,而朱丁财却点点滴滴牢记在心。也许是因为授者不正,也许是因为朱丁财天生恶毒,他成了一代远近闻名的讼师讼棍。
成年后,他去邻村地主家打临工,干了一天活,就叫地主家把报晓的大公鸡杀给他吃。地主愤然辞了他。他把地主告上处州府:
“我初一上工,初一下工,恶霸地主一月工资不付,连杀只公鸡都不肯……”不明就里的官老爷派了公差陪朱丁财惩办地主。一路上,朱丁财使手段骗过差役,便罚地主给朱丁财一头牛抵工钱。
一场离奇的官司,他赢得了恶名。相邻的两个村子发生山林争执,小村子自知难得胜算,就请了讼棍朱丁财帮衬。
大村子根本不设防,大队人马赶到,想必小村不敢抗衡。朱丁财等人马逼近,让小村子把路边的茅房点燃,然后朝着他们开了三铳,打死一人,打伤多人。大村子就把小村子告上官府。
朱丁财辩护说:“村大人多十倍,有恃无恐,放火威逼。我们开火,实属不得已正当自守。伤亡之事,纯属嫁祸。”
双方力量悬殊为据,官府信以为真。把山林判给小村。朱丁财赶忙谢恩:
“清官大老爷明辨是非,小村人丁薄弱,难守山林,为杜绝日后争执,愿将此山全部树木送给官府建造大水门浮桥。”
府太爷正想夸奖朱丁财,他却说:
“小村人口有限,搬运木头之事,就当是对大村欺侮小村的惩戒,让大村人包干了吧!”
朱丁财获得了小村的一笔不薄的酬金不算,还获得了官府的十分好感,混得火热,铺平了日后的讼师之路。
每讼必赢的他,把讼事当作游戏,只要有人出钱,他六亲不认,照样巧舌令辞,欺压亲邻,制造了冤案无数。多行不义,最终被含冤者家属暴打致死,将其倒头埋葬,使其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他的坟茔已隐于荒草丛中,而其恶名尚在,留与吾辈谈笑。
朱丁财确有其人,而关于他的传说有几层真实,口口相传至今,本来就无凭无据,确也值得怀疑。
朱丁财其人就像一条坦途中,兀然凸起的一颗怪石,与古村八百年纯朴的民风格格不入。
村里近十个姓氏,无论人口多少,向来和睦融洽。就是朱姓和谢姓,也从无以姓氏为阵营的隔阂,且互为通婚,相互交好。姓氏之间,在这个古村里,几乎没有什么人际界线。而姓氏人口分布,还是有一线自然的格局。
谢姓基本在上半村为主,朱姓在下半村。
上祠堂以上为上半村,“厅上”和“塘沿”以及“上头掴”三处大房子里,居住的都是谢家子孙,正好隔山相望,呈U字形。U字底部,与上祠堂紧相毗邻的“明堂里”是朱姓居住。上祠堂之下的下半村,“桥头十八间”,“下新屋”和“老屋里”,“外新屋”相对密集的一片,全是居住着朱姓子孙。“大丘”这栋规模宏大的古宅,是朱姓人口另一个密集处,高居一隅,俯瞰全村。
朱姓也好,谢姓也好,初始落脚此地,建造的住宅规模都不小。
遥想近千年之前,人类的生产力水平还处于极低的状态,落成如此规模的一处处古宅院,确实值得我们细细探寻。
建国后,村里唯一被划分为“半地主”一家,家主叫谢江清。也只有三间房屋,几亩水田。我们小时候,村里要开大会了,谢江清老人就循着村道一边敲锣一喊:“开会咯,开会咯……”
父母都说,他是一个好人,只是善于精打细算,挣得一些钱财,购置了几亩田产。村人去他家帮工,他尽量置办足够的饭菜,叫大家一定要吃饱,从不克扣工钱。平日里,他自己一家,却是省吃俭用。算得上一个忠厚的好人。
而村里一处处大宅院,却没有商贾巨富、地主豪门,这又确实非常耐人寻味——
历经战乱的南宋,都城南迁。战事渐渐平息后,经济开始复苏,人口再次剧增。朱姓也好,谢姓也好,在原居地人口与土地的矛盾日益突出。他们的家族,只能分离一支人丁,开始漫长的迁徙,寻觅新的生存乐土。
大约在公元1200年前后,他们来到了洞宫山余脉的崇山峻岭间,找到了一处四围山势高峻,中间平缓开阔,水源丰足的小盆地。盆地东南西北,缓坡处处,大有可耕作之所。一带小溪自西北淌向东南,几乎没有出处。在东南角,两溪交汇,拐头东去。出村行至两三里地,回头不见村落踪影。无忧洪水暴风,可避乱世战火,而安然生息繁衍。实可谓世外桃源,红尘乐土。
三五间茅屋,为他们遮风避雨;一大片缓坡上,收下了第一茬玉米。这洪荒之所,开始有了鸡鸣狗吠和劳作的人影。渐渐了有了层层梯田与旱地,渐渐地茅屋也变为了瓦房。几十人的家也随着岁月渐渐庞大起来。
沿袭着从原居地迁徙而来,以家族共同力量开荒建宅的传统。他们共同建设新的宅院,按人口平分已有的田地,并继续共同开发新的耕地。贫富基本均衡,亲情依旧不减。
这里,似乎是一个家族的王国。
无论是朱家还是谢家先入为主,当新的一股人群相中此地,他们都能敞开心扉接纳。故而,八百年来,这里一直其乐融融。
人声渐渐稠密,屋舍不断落成,原先的荒原里,一个古老的村落已初具规模。这在岱后村是这样,而其临近的地域依然如此。可以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少,而人口的膨胀却从不曾有停息的迹象。
于是,善良的心地,温馨的家园,在低下的生产力面前,在无情的自然灾害面前,就像一堆孩子搭建的积木,常常不堪一击。贫穷与疾病,饥饿与寒冷,成了无法摆脱的梦魇!
然而,比灾难更可怕的高额赋税,抓壮丁和步步逼近的战火,让许多家庭支离破碎,让人们看不到一丝生存的希望。
是啊,最黑暗的时刻,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1935年的初秋,张志清和张赛英夫妇,带领游击队踏入这个古老的村落,在岱后村的“下祠堂”点燃了第一把红色火焰,在这里成立了“中共丽水县委”。希望的曙光,指引村民积极投身“抗日救亡”和“抗丁、抗税、抗暴力”斗战。近八百年来,只问“天时耕作”,不问世事变迁的岱后人,踏上了革命武装道路,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和新中国的诞生,英勇奋斗,谱写了可歌可泣的英雄华章。
八百年的岱后村,不会老去。近年来,红色乡村休闲旅游开发,革命老区岱后,再次获得了全新的梳妆打扮,岱后一日日漂亮起来。下祠堂,开辟为红色纪念馆,焕发出崭新的历史姿容,苍老中透出岁月的厚重。
更新更宽的村街,不只是游客的通道,更是岱后走向明天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