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戏
我很喜爱木偶戏。以前特惊奇其复杂,要那么多线条才可牵动一个人;现在则特惊奇其简单,仅仅需要这么几根线条就可牵动一种人生。
几段木头,几缕细丝,几分色彩,一场木偶戏就上演了。提线的老爷爷在广场角上吆喝一声,立即围拢来一群毛孩子,有大的有小的,也有半大不小的,叽叽喳喳推推搡搡地挤作一堆。渐渐也有大人前来,多半只驻足一望,偶尔也会剩下些个,兴味盎然地观看起来。常年上演的是《武松打虎》《三英战吕布》之类。我是场场必看,久而久之不但看戏更看看戏的人。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精瘦的孩子,刚开始来只有十二三岁,背着脏兮兮的帆布书包,衣服上全是斑点,看不出来到底是白衣服呢还是黄衣服。总之,别的孩子都去上学了,他仍在看,而且场场不落,百看不厌。渐渐熟络了,了解得深了,知道他很小就没了母亲,父亲再娶后,又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弟弟胖墩墩的,上学极聪明,年年拿奖,而他考试从来没有及格过。不但老师讨厌他,后妈讨厌他,连父亲也讨厌他,他去摸鱼掏鸟看木偶戏,就是不去上学了。他对木偶戏可绝对在行,每天都来看,兴致来了也上台摆弄几下子。他和老爷爷很投缘,老爷爷让他免费看,还交他如何操纵木偶。那孩子可真聪明,没两下就上手了,后来就常和老爷爷一起演木偶戏。
这样有几年吧。有一天小瘦猴阴沉着脸又来了,却不愿上来表演,只是在下面咬着嘴看。散场后也没跟老爷爷打招呼就郁郁地走了。从此再也没来过。
好些年后听人说他去了南方打工,在一家工厂里触了电了。总之,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还有一位黑脸的中年汉子,很健谈,似乎来这儿不是看戏而是专门为练嘴皮子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一场戏下来,他的过去你就了如指掌了。每天都在重复讲这个故事:年轻的时候他是远近出了名的美男子,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是一个也瞧不上,后来从外地来了一个时髦的女子,在他家门口站了一站,他就随了那女子跑了。他说他们去了深圳,又去了香港,什么事情没做过什么场面没见过呐。后来那女子跟另一个美男子跑了,他就一路乞讨着回来了。当然,后面的结局是听别人说的,他所讲的永远都是那光怪陆离神乎其神的世界,距离我们太遥远太遥远。他总是自说自话,从来不屑于你的羡慕或是怀疑。
后来他也不见了,也许是找另一群听众去了吧。对他来说,人生就在上一群听众与下一群听众之间。
有好多好多看戏的人如今都不见了,也出现了好多从未见过的人。
倒是有一位一直都在,只是从前他手里总牵着小孙子,如今孙子不见了,只有他依然在。
第一次见时他就已两鬓斑斑了,如今更是发苍苍而目茫茫了。唯一不变的还是手里拎着张马扎,走到哪随手一放就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看看天,顺势和路人聊上几句从前,日子就这样过了。他在看木偶戏时既不那样投入也不这样漠然,他只是看,像看惯了的身边的一切事物一样地看。烟从嘴里喷出来,渐渐笼住了他的脑袋,他就一直雾在这样的朦胧里直到一场戏结束。
我最爱打量他,那种悠然,是一生辛酸苦楚的沉淀。
有一位姑娘,来时总红着眼睛,别人说他丈夫又喝醉了。每次挨打后她都跑到外面躲几天,回去后又是挨打,接着又是躲几天,又是挨打。我总能见到她。
还有一位小伙子,见过几次,来时手里总捧一束花,春风满面的。
还有……
突然,手臂上的丝线动了,我知道轮到我上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