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晚集（31-32）

三十一

今年我三十岁了，我又回到了天晚集，真的是阔别多年。我站在熟悉又陌生的街头，感觉到时光在我身体里穿梭。

前段时间我的父亲去世了，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我在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李阿姨，她也老了。她在门外踟蹰良久，还是走了。我看见了，但是我没有告诉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老了。我觉得我也老了。

在我准备离婚的时候，母亲一直在劝我，说我的妻子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太可惜了。而我的父亲只是陪我抽了一根烟，说起了李阿姨。自从父亲回来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和李阿姨见过面。

“她是我的初恋，可是她不是我的生活。”

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让我感觉到一阵沉重，不知道是因为爱情还是生活。父亲是知道我的事了，知道我深爱的一个人回来了，而那个人并不是我的妻子。父亲爱怜地摸着我的肩膀，像是看到了他自己。

当初父亲和李阿姨是自由恋爱，李阿姨年轻漂亮，懂得打扮自己，在当时很是时髦。但是在那个时代，爷爷奶奶非常保守，觉得李阿姨长相风尘，不是过日子的女人，于是棒打鸳鸯，给父亲介绍了一个勤快能干、朴素老实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父母之命，无法违抗。

但是父亲啊，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我记得他的眼神，是不愿意看见我继续这样煎熬的眼神。我真希望我能变得和父亲一样老。

我终于还是没有离婚，但是现在妻子正住在娘家，已经几个月了。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变成了现在这样。除了小学初中，我再想不起我在高中和大学经历了什么，只有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成年之后，我记得生命里有过这样一个让我刻骨铭心的女人，和一段混乱的生活。

我感觉我在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

小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们再长大一点就好了，会找到更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长大以后才发现，原来一切没有什么不同。年少的我们都曾死于心碎，重生的我们却再也没有学会心疼。

我的胃又开始疼了，我蹲了下来试图减缓疼痛。我想起现在正赤裸着身子躺在我二十六楼房间床上的女人，十年前她在我胃疼时会捂着我的肚子唱歌给我听，而现在的她只是喝了酒，正熟睡着。她不知道我离开了。她说她爱我笑起来带着忧郁的样子，可是她从来不知道我为何如此。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喝了一晚上的酒，她喝醉了靠在我的身上，我闻到她身上陌生的香水味。我还想和她说说话，可是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也许我们只能靠共同的回忆来取暖。但是她似乎并不想说话，我记得很久以前，我们常常会聊得很晚。而现在，我希望是是无声胜有声。可是我们之间隔着的是许多陌生的岁月。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她已经睡着了，就躺在我的怀里。像我二十多岁时希望的那样，可是这样的生活却晚来了近十年。

她叫李馨，这真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妻子。现在是前妻了。

我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但是我记得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加错的人。

三十二

我是一个滞后于时代的人，来西安上大学很久以后，我才开始玩微信，也很少有人找我聊天，有的话也只是工作原因，因为是编导系，也学了摄影，有时候会有人找我拍几张照片，或者给学校公众平台拍几张学校的照片之类的。我这大学几年过得很自由，很随性，因为远离家乡，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我是一个看起来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大二学期末的一个晚上，有人加我微信。已经很久没有人加我为好友了，我问她是谁，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然后她问我是不是陈磊，我说不是。

“不好意思，加错了。”屏幕上闪现这样一行字。

“没事。”我说，“陈磊是我室友。”

于是我把他的微信号推送给她，就没有了后续。李馨是学生会的成员，后来需要照片，偶尔会和我有联系，但是仅止于此。

印象里，她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做事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可能和她学的是新闻专业有关，她有自己的想法却不尖刻。有时候在路上遇见了会打个招呼，笑一下。她个子很高，从来不穿高跟鞋；头发很长，从来都是披散着。她会化很好看的妆，但是她笑起来很腼腆，像小孩子。她在艺术团里弹钢琴，是散发着安静文艺气质的女孩。

后来慢慢熟了，已经是大三下学期了。这时间很长，可以发生很多事。有时候我们也会闲聊，我知道了我们都是山西人，只不过我在长治，她在运城，地理上挨得近，心理上也有了一些亲近。但是她觉得我很忙，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和她闲聊，我笑了，说，才二十岁的我们，怎么会没有时间。大学里的我闲的只剩下时间。

大学时代的我已经渐渐沉静下来，开始看很多书，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但是面对大四毕业和未知的前途，心里还是有些慌张。

我大四的时候，李馨也大四了。我在长治的一个影视公司里实习，她留在西安的一个电视台里。很多睡不着的晚上，我们会聊很多关于生活和工作的事情，现状和未来。也许是那段时间对她产生了过多的依赖，每天都看着手机，等着她的信息，从来不买流量的我破天荒的买了好几个G的流量。

我不知道是怎么爱上她的。爱情总是来得莫名其妙。有一天半夜突然醒来，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手机，看看有没有失眠的她的信息。没有，我就给她发。

“半夜醒来，突然觉得好想你。”

“想我就来西安看我啊。”

没想到她也醒着。她告诉我她也是突然醒来的。我们这两个半夜里醒来的孤独的人，像是在寒夜中找到一星灯火，慢慢靠近取暖。

那是在一个冬天，那个冬天已经不那么冷了，那些夜晚我觉得心里很暖。过年期间，她回了运城，我也待在家，每天无所事事，等着她睡醒聊天。我不知道原来我也会这么依赖一个人，我也不知道原来我可以有这么多话可以说。

有一次聊天，她说起她很小的时候住在长治，后来父母工作变动，才带她去了运城。她问我长治是不是有一条街叫西街，她小时候住在那里。我突然就笑了，我说我小时候也住在那里，我住的街道叫天晚集。

“真的吗？这个名字真好听。”

我似乎也可以看到她的笑容。

“说不定小时候我们还见过。”我说。

“是啊。真想回去看看。”

“那你来啊，我给你当导游。”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阵的期望。

“好啊，你哪天有时间，我过去。”说着，她开始翻起啦自己的行程，说，“我初六有时间。”

“随时都可以。”

她真是一个随性的人，我们立刻就定了时间。我翻了翻日历，发现初七真是一个好日子。

“诶，我刚发现，初七我们还能过个情人节，哈哈。”她发来这一句，我想她是真的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