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桑榆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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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婚礼在热热闹闹地举行,台上新郎、新娘在给双方父母敬酒,后面大屏幕上正在播放为两位新人特制的成长专题视频 ,配有阎维文演唱的歌曲《母亲》。
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
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
你爱吃的那三鲜馅有人给你包
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
啊,这个人就是娘……
台下,受主持人的忽悠,参加婚礼的人如充了氢气的气球,个个挺直脖梗,仰望着跟着互动。
参加表姐儿子婚礼的冬子此时再也忍不住,眼泪如开了闸的洪水,喷涌而出。冬子这个举动着实惊到了坐在旁边的丈夫,但是他猜到了缘由,是歌曲中两个字触动了冬子的神经——娘、妈。
一个月前,刚过七十岁的冬子妈夜间突发脑梗,被救护车拉到医院,一句话没留,第二天就“走”了。
“想开点,别破坏了人家的喜气。”丈夫王强劝冬子,“其实,每个人迟早都得走这一步,你不要总沉浸在过去,我们需要多花点精力照顾好活着的。”
冬子擦干眼泪,她明白老公的意思,就是说妈死了不能复活,但眼下需要把冬子爸照顾好。
匆匆吃了点喜宴,冬子夫妻俩就离开了,准备去看看老爸。
冬子爸是公务员,10年前退休了。自从冬子妈“走”后,老人家的情绪坏到了冰点。人就是这样,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时常吵吵闹闹,但现在老伴“走”了,他觉得她什么都好,什么都对,觉得自己愧对妻子的地方太多,整日茶饭不思,愁眉紧缩,人一下子暴瘦十多斤。
冬子是高中老师,白天上班,晚上有时候还上晚课,只能周末回来帮着做点饭。
回家之前,冬子进了超市,大包小裹拎个满手。敲门进屋,看见老爸正在写回忆录,刚刚写完了“序”。冬子拿起来读,潸然泪下。
“2021年阳历4月23,农历4月初1上午8点,我老伴李晓惠瘁然病世了。这是个天塌地陷的时刻,亲人们木呆了,疯狂了……直到老伴躺在殡仪馆的玻璃柜里,我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老伴离世一个月了,这段时间我没有一天清静过,脑子里稀里糊涂像一盆浆,睁眼闭眼老伴的容貌举止就在眼前。常常我从外面回家推开门,还觉得她在家里笑呵呵地迎着我……
如果有什么能证实我在另一个世界能找到她,我立即就走……”
冬子含着眼泪读着,心中波澜起伏:“都说妈不在家就没了,但是爸爸妈妈辛苦一辈子建起的家难道从此就没了吗?我已经失去了妈妈,再不能让爸爸有个三长两短。”
忽然,一个想法忽明忽暗地在脑海中闪现……
02
冬子从爸爸那里回到家,心情一直不好。白天看爸妈的卧室,虽然摆设依旧,但少了妈妈,家里显得空落落的,冷冷清清,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温馨。
她躺在床上,泪湿枕巾,她浑身发冷,便拉过被子。这被子是冬子结婚的时候,妈妈亲手为她做的。
冬子刚上班的时候,妈妈就给她抢购了这床缎子被面,积攒些一等品的棉花,说给她做嫁妆,可冬子才结婚十几年,妈就没了。
冬子把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在抱着妈妈,感受到了妈妈的体温,看到了她那笑呵呵的模样。
“妈妈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冬子喃喃自语,“以后老爸怎么办呢?”
强子给冬子端来两个荷包蛋,在爸爸家,冬子给老人做完饭后自己没吃。看到媳妇这副模样,强子真心疼。
冬子妈去世,强子也很悲痛。岳母生前对他堪比亲生儿子,那些年时兴“匈牙利”呢子大衣,冬子妈看见冬子弟弟穿上了,硬是给强子花了二百六十元买了一件。那个时候的钱硬啊,相当于现在四五千元。
冬子妈生了两儿一女。哥哥考上了大学,博士毕业后,在上海安家落户。两口子都在大学教书,生活条件优渥,但是一年到头只有春节能回老家住两天。
“儿子走那么远就算白养了,要有点急事别想指望他。”冬子妈经常叨咕。
冬子弟弟比她小两岁,原先在爸爸单位一个下属公司当司机,那年月给单位开个小车也是挺牛的。可不巧,一年元旦晚上他把车开在妈家楼下,吃完饭出门一看,车不见了。
想当年偷车风严重,虽然报了警,但最终也没找着。单位领导生气,就停了他的职,不久公司整改他就下了岗。从那以后,冬子弟(家里人也叫他老三)和媳妇开了个小超市,一家三口日子也还过得去。
“你弟弟两口子真行,妈‘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来看看爸,不说送什么东西,就是陪老人聊聊天也行啊。”强子对这个小舅子颇为不满。
“他俩确实忙,开个小店没帮手,进货、卖货都靠自己,顾不上爸也能理解。”冬子倒是很能体谅。
冬子今天在老爸家脑子一闪的那点想法突然又钻了出来,她对强子说:“给老爸再找个老伴?你看行不行?”
刚刚提个头,强子就直摇头:“我看够呛,咱爸那性格,又拗又倔,脾气不好,疑心还大,就咱妈能迁就他,一般人很难能和他处上来。”
“可是,他隔个三天两头就上妈坟头上坐着,一坐大半天,这样下去,早晚能抑郁了,我想让他赶快转移一下注意力。”冬子很认真地说。
强子告诉冬子这事要办也一定要谨慎,再说孩子他两个舅舅还不知是啥意见。冬子说她先酝酿,等差不多了再跟他们说。
第二天冬子去了单位,她把想法跟同事们说了,大家七嘴八舌,纷纷帮着出主意。
“千万不能给他找老伴,现在那女的,都是冲着老头的钱去的。”办公室大姐总是快言快语。
“大姐”其实岁数并不大,但是她为人非常率真,从不藏着掖着,她跟冬子讲起她大姨夫找“后老婆”的事。
大姨家原本过着好日子。大姨夫62岁,家里开个小厂子,年收入几十万。大姨去世后,提亲的人立马挤爆了门,最终大姨夫挑了个44岁、年轻漂亮的。
都说半路夫妻各有所图,姨夫图她漂亮年轻,她图姨夫有钱。这女的以前做服装生意,但嫁过去之后,什么也不做了,姨夫给她花重金买了保险,她也基本不用出去干什么了。
“后老婆”讲吃、讲穿、高消费,每月姨夫给她一万元她嫌不够花,年底还要五万块钱自己攒着留养老。
姨夫觉得这样搭伙过日子也行,可是“后老婆”偏要和他登记,“司马昭之心 路人皆知”。大姨家有四个孩子,一男三女,本来对父亲找了这样一个女子就不乐意,现在她又来这一出,几个孩子立刻翻脸,要求父亲把厂子卖了,家产分分,因为这家产有妈妈的份儿,他们有权继承。
卖厂子父亲当然不乐意,父亲和子女闹得不可开交,爷几个都打到法院,孩子们誓与父亲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父亲经过这么一折腾,一股火,脑溢血了,半身不遂,经过半年康复治疗,生活仍不能自理。“后老婆”一看,觉得自己余生不可能守着这么个残废人过日子,所以找个理由就跑了。一年不到,“后老婆”花了老头二十多万,临走把老头治病取出来的十万钱也卷走了。
五年过去了 ,姨夫现在是众叛亲离,雇护工每天五百多,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厂子也卖掉了。他肠子都悔青了 ,说“后老婆”是丧门星。
冬子听了大姐的话,觉得确实是个问题,一方面这好女人难找,另一方面家产纠纷也让人头疼。
冬子妈年轻的时候特别能干,外号“抓家虎”,冬子爸和朋友合盖了一栋三层小楼。一层分到一个门面房,一年房租可观。
冬子从没想家产的事,估计哥哥也不会太觊觎老人这点东西,但他不保证弟弟不会,她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节外生枝,所以给爸找“后老伴”的事就搁置下来。
03
冬子哥挺孝顺的,但外地人在上海,扎根不易。前两年家里房子小,冬子爸妈一直没去过上海,去年秋天哥哥换了大房子,他反复叫爸妈去住些日子。
冬子妈本来说好今年“五一”过去住两天,哥哥提前机票都买好了,可是仅“五一”前七天,妈却永远去不了了。
晚课回到家,冬子的脑里乱哄哄的,刚想上床趴会儿,突然手机响起,是哥哥的电话。
“哎,冬子,爸最近情绪怎么样?”冬子把爸爸的近况如是告诉了哥哥。
“冬子,这样吧,让爸来上海,改变一下环境会对他有好处。等准备好了,我给他订机票。”哥哥决定让爸爸去上海。
“好事呀,让爸出去散散心,乐意住就长住些日子,不愿住小住几天也行。”冬子回家跟强子一说,强子直点头。
周六,冬子回家跟爸爸提起去上海的事,没等她把话说完,爸爸立马变了脸,他的五官似乎都扭曲了,他用手捂住整个脸,一会儿眼泪从指缝间渗出。
冬子被爸爸突入其来的反应吓着了,她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本以为爸爸听了会高兴的。
屋子里的空气凝住了。冬子妈家阳台一角有燕子筑巢,燕子妈妈飞来飞去,给窝里几个小崽衔来吃的,那几只雏燕听到妈妈回来,都一齐张着小嘴,叽叽喳喳。
冬子走过去,想起妈妈活着的时候,总往阳台上撒点米渣,现在估计这些小燕子也想她了。
过了好久,冬子打破沉默,试图转移一下爸爸的注意力。“爸,这小燕子多长时间能出窝?”
爸爸抬起头,缓缓地说,“ 二十几天吧。”冬子看爸爸变得平静了,就又扯起去上海的话头。
“爸,你以前不总是说去大上海逛逛吗?现在哥哥买了大房子,你总得去给温个锅吧,咱这儿的说法是‘早温早发’。”
冬子说的“温锅”,是当地的规矩。早年,亲朋好友需要准备大葱、鱼、筷子等,进门赶快放到锅里,寓意快快发财,现在这些老规矩几乎被红包代办了。
爸爸指着卧室一角,低垂着头说,“闺女,你看见没,你妈把拉杆箱都装好了,她说上海热,还特意去买了几件花色连衣裙,准备多照几张相呢。”
冬子爸说他对不起老伴,她就爱蹓跶,年轻时家里穷,哪有心思旅游。后来供孩子念大学、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总说等以后钱宽裕了再说。等孩子们都结婚了,又哄孙子、外甥,一天不得闲。这刚刚好点,她爬起来就走了。说到此处爸爸禁不住又泪满眼眶。
冬子心像被猫挠了似的。难道这就是命吗?记得姥姥曾经说过,小时候有个瞎子给妈算命,“这小姑娘心刚命不强,命强寿不长”,真是一语成谶。
冬子劝爸爸,人老了,有想法一定不能等,免得留有遗憾。她说无论如何,爸爸也要去哥哥家看看,也算替妈妈完成了心愿。
好说歹说,最终爸爸不语,就算默许答应了吧。冬子马上给哥哥打电话,把机票订好,免得老爷子变卦。
一个星期后,冬子爸来到了上海。大儿子全家到机场迎接,当晚在上海一家大酒店给他接风。
儿子家富丽堂皇,应有尽有,老爸一眼看到了客厅中间墙上挂的那幅巨制十字绣,长两米多,那是冬子妈亲手绣的。
老太太早在几年前就开工,一有功夫就坐下来绣几针,说等儿子有了新家,送给儿子。华贵的牡丹,旁边配一个“家”字,意为“家业兴旺、富贵满堂”。
老爷子心一咯噔,像秋后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他又想起老伴,要是她一起来多好啊。
周末,儿子、儿媳领老爸逛了外滩、城隍庙,但是冬子爸心不在焉,走了一会儿嫌累就要回去。
周一儿子,儿媳都上班,冬子爸自己在家。他望着楼下,车水马龙、万般喧闹,但他的心口就像压块石头,沉重且冰冷,感觉自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这大城市他是一天都呆不惯。
住了三天,他说要回去,可儿子执意挽留他在上海再住一个月,说那时候大学放假了,他把老爸送回去。
其实,冬子爸急切想离开儿子家还另有隐情,他最近失眠严重。老伴刚“走”那些日子,他几乎是整夜不合眼,偶尔打个盹,醒来摸摸枕边人真的不见了,吓出一身冷汗,头像要炸裂似的。这两天来上海,冬子爸失眠越发严重,头疼愈发厉害,他担心在这儿病倒了,给儿子添麻烦。
半夜时分,冬子哥忙过自己的事,发现爸爸那屋的灯还亮着,这老爷子忙啥还不睡觉呢?他轻轻推开门,从门缝瞧瞧,发现爸爸屁股撅起,跪在床上,两手揪住头发,时而捶打脑袋,喘着粗气。
“爸,你怎么了?”冬子哥赶快冲过去,只见爸身子哆嗦,黄豆粒大小的汗珠从前额渗出。
“我头疼,老毛病,没事的。”冬子爸呲牙咧嘴,强忍着。
“赶紧上医院。”爸爸执拗不去,但是冬子哥喊媳妇起来,一起开车把老爷子送进急诊。
CT结果出来,姥爷子脑子没溢血,这让大家松了口气,但这头疼到底由何引起?医生建议住院观察。
第二天冬子哥请了一上午假,下午让媳妇请假来替班,晚上冬子哥陪床。
连续两天做了全身体检,冬子爸血压有些高,心脏早搏,但这些问题暂时不会危及生命。专家最后诊断结果是:神经性头疼,主要是因神经紧张导致头皮肌肉或者筋膜发生收缩,所以患者会感觉到头部有一种“紧箍”感,发病时头疼难忍。
冬子哥四处寻医问诊,听说某一专科医院通过针灸可以治疗。冬子哥不得不放下手头工作,每天和媳妇轮流领老爷子去针疗。
04
冬子在老家那边不时地打电话,得知老爸的近况,觉得不能把压力全部让哥嫂承担,因为他俩在大学压力也不小,大大小小的考试、论文答辩,也足以让人手忙脚乱。
冬子决定在周末,坐飞机去上海,把老爸接回来。
“爸回来怎么办呢?他肯定不会到咱家来。”冬子了解爸爸,他从来不愿意在别家借宿。妈活着的时候他俩从来没在冬子家过夜。冬子发愁了。
“爸自己不会做饭,现在回来每天还需要针灸,咱俩和小弟都忙不过来,不行请个保姆吧。”强子建议。
冬子不敢保证爸爸能同意,最后商定给爸爸找个护工试试,按天计费。
冬子把爸爸从上海接回了家。弟弟和弟妹回来看了看,对老人的后续生活一个字没提。
冬子和弟弟不攀比,因为妈妈在世的时候,经常跟冬子说:“公公修公得,婆婆修婆得,媳妇修媳妇得,老天爷长眼,修行好是有福报的。”
强子在单位请了两天假,给老爸做饭,又陪着到本市的中医医院继续针灸。
第三天,熟人介绍的护工如约而至。
韩姐,五十多岁,人长得干净利索,嘴也甜,不过给冬子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冬子对“能说会道”的人都有三分提防,总觉得这种人不大可靠。
护工一天做三顿饭,白天陪老爸针灸,费用是每天二百元。
“一天二百元?我瘫了怎么?花这么贵的钱!”第十天老爸得知护工的费用,说什么也不用了,因为他每月退休金不过三千元。
说起来这个护工也真不能用,每天冬子给她买菜的钱不少,可是她做的饭明显偷工减料。冬子那天回家,看见老爸吃的菜“清汤寡水”,不见丁点鱼肉,这女的良心不大好使。
就这样,冬子给护工结了工钱,打发走人。
冬子妈活着的时候太能干了,什么都大包大揽,老爸一辈子没自己做过饭,离开老伴家里的米面都找不到。本来情绪就不高,加之头疼毛病,冬子爸整天阴个脸。
冬子两口子又忙活起来,冬子在学校教毕业班,工作耽误不得,只有强子跑前跑后,可是这样毕竟不是长久的事呀。
冬子这次决定到正规的家政公司找个好保姆。经过千挑万选,张姐被选进爸家。
张姐是农村人,丈夫外出打工,孩子在市里高中读书,住校,周末可以回家。张姐人挺朴实、厚道,但是干了不久,老爸就提出异议。
“她做饭不好吃,做菜不讲究花样,什么料做出来的菜都水歪歪,没滋味。”冬子爸向冬子抱怨,每到周末,她儿子都要过来,他忍受不了一个大小伙子在他的屋檐下晃来晃去。
冬子爸喜欢清静,平常家没外人,这家里多了个大小伙子在这吃用,老爷子的脸色不好看就不奇怪了。保姆干了两个月,冬子爸就给辞退了。
冬子这下子又为难了。其实找保姆和找对象一样,想找个十全十美的真不容易,更多的是需要双方多体谅、多包容。
没办法,冬子接着找,试用一个不行再换一个,就这样老爷子的保姆换得就像走马灯,半年之内换了七八个。好在最后的刘姨还算合格,老爸没挑出什么大毛病。
有保姆在,冬子也不能撂下不管,每周至少回来两次。让她最放心不下的是,老爸整天闷在家里,不和别人接触,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
“老爸,这周末我休息,开车拉你出去转转?”冬子想方设法让老爷子开心。
“不去,有什么好转的。”老爷子头不抬、眼不睁。
老爸整天耷拉着脑袋,也不爱正眼看人,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那儿抽烟,有时侯烟燃尽了烧着手指,自己竟没觉察出来。
05
冬子知道老爸根本没有走出丧妻的阴影。有一句话,“年轻夫妻老来伴”,人老了真的需要个伴,而这个老伴是任何其他人都代替不了的。
冬子又想起帮爸爸找个老伴。这次她想把自己的想法跟小姨和弟弟先说说,妈妈生前和小姨最好,冬子也和她亲。
至于弟弟,他从小被父母宠爱,爸妈曾指望老儿子给她养老送终,但真应了那句话,“指地不打粮,指儿不养娘”。加之他两口子生活负担重些,所以他对老人考虑得最少。
“你必须跟他说,爸家的事你总是跑前跑后,最终也没捞个好,上次他说你是‘家里的大长子’,话里话外就是,爸这边你是大包大揽,啥都是你说了算,对你有怨气了呗!”强子替老婆抱不平。
冬子觉得强子的话有道理,决定周末到弟弟家去一趟。
“三儿,自打妈走了以后,老爷子一直不开心,我给他找了保姆,他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整天窝在家里琢磨过去的事,想妈的好。”冬子向弟弟说起老爷子的现状,最后她试探着问,“要不咱帮爸找个老伴儿?”
“这么大岁数了,找什么找,自己过得了。”弟媳也在一旁说三道四。
冬子被弟弟那不咸不淡的话一下子噎住了。她确定他们夫妻俩是惦记爸那点家产。
强子怕冬子姐弟俩为此吵起来,强子使劲掐冬子的胳膊,示意别再接话。坐一小会儿便推脱有事,把冬子从弟弟家拉走了。
回家的路上,冬子的嘴像机关枪,把弟弟一顿数落,方觉舒畅些。
路过小姨家,冬子要去跟她说说这事。
“什么?给你爸找后老婆?”冬子话一出口,小姨眼眉一挑,眼珠子瞪到头顶,劈头盖脸冲着冬子来了。
“我说你这闺女,怎么傻了?你妈走了你是不是受刺激了?这不到一年,你就想这事,还说你孝顺,你这样做能对起你妈吗?”小姨一边说一边呜呜哭起来。
冬子和强子不知道说啥好,愣在那里一句话没有。冬子脑子里翻江倒海,也跟着小姨抹眼泪。
平静之后,小姨又开了口。“冬子,记着,以后不要跟你爸提这个茬。再说了,你爸都七十多了,找个后老婆来,想把你妈攒的那点东西都捡走啊。”说着小姨又鼻涕一把泪一把。
冬子和强子安慰了小姨一番,便说时间已晚,回家了。
回到家冬子简单洗洗便上了床。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回想小姨说的话。
“我这是不孝吗?”她喃喃自语,反复问自己。
冬子是个孝女,妈妈活着的时候,吃的、穿的都是冬子供着。冬子自己有的,爸妈必须要有。有好吃的,老人先吃,儿子也要往后排着。
“快睡吧,别想太多,老天有眼。”强子见媳妇儿辗转反侧,想劝几句。
“强子,你说我想给爸找个伴是对妈不孝吗?”冬子望着强子,“我觉得真正的孝顺是在老人活着的时候让他感到温暖,感到幸福,而不是像有些儿女,老人死了,他们重金买棺材,雇吹手,那不叫孝顺,是愚昧。”冬子越说越激动。
“老姨的想法都是老观念了。妈走了是因为她有病,也不是爸害的。妈去世,我们更清楚人生苦短。有人说我们应该把活着的每一天都当作人生最后一天,我觉得非常在理儿。”
夜深人静,冬子两口子谈起了人生。两人都觉得,为了不留遗憾,无论如何也要让老爷子再享几年清福。
06
冬子想给老爸找老伴的事由于小姨和弟弟的反应不畅,又搁置下来。
“冬子,你爸挺好吗?我好久没看见他啦!”冬子有一天在路上偶然遇到丁叔。
“你好,丁叔,好几年没看见你啦。”冬子上前握住丁叔的手。
丁叔和冬子爸岁数相仿,俩人是老朋友。前几年他老伴去世了,自己一个人把日子过得七零八碎。妈妈活着的时候,丁叔经常到家里蹭饭。听老爸说,后来他找了后老伴,联系就少了些。
“你丁婶刚走的时候,我和你爸一样,一个月爆瘦了十多斤,一年住了三次院。” 丁叔叹了一口气说,“后来我去养老院了。”
“养老院怎么样?我爸整天不开心,我还琢磨是不是去那里好,那儿人多,讲个话啥的。”冬子急切地打听养老院的情况。
“我看那地方不适合你爸。”丁叔说他去的那家养老院条件不错,里面有活动室,老人可以去打牌、写字、画画……自己什么不用操心,有人给做现成的,但是就有一点他受不了,隔三差五就有老人去火葬场。
“你爸和我一样,心理素质不太好,胆子小。养老院里有老人去世,我心情就特别不好,总觉得我的蜡头也不高了,说不定自己哪天就蹬蹬腿了。”
丁叔说他住了半年后就坚决离开了。虽然自己什么也不用做,但是那样的日子像在混吃等死,他觉得自己还没老到那种程度。
“我要是实在不行了,我再考虑去养老院,只要能动弹,我是不会去的。”丁叔的态度坚决。
冬子觉得丁叔说得有道理,去养老院这条路看来老爸也走不通。
丁叔精神头十足,思维敏捷,侃侃而谈,看来他的生活状态不错。
“你等着,明天我就去你家,给他开导开导。老伴不在了,但是也得好好活下去啊!”
“太好了,丁叔,我先谢谢您哈。”冬子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对丁叔千恩万谢,开车把丁叔送回了家。
丁叔说话算数,第二天午饭后,他来到冬子爸家。
“哎呀,老哥,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呀!其实我早就想来了,就是因为老李这两天不自在,我没走开。”丁叔说的老李就是丁叔后找的老伴。
两个老朋友见面,冬子爸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你行啊,找了老伴忘了老友,看你春风得意的样子!”冬子爸和丁叔开起了玩笑。
寒暄之后,丁叔没有忘记他来的根本任务,就是要把老爸从家里拽出来。
“老伙计,告诉你哈,工会办了个老年大学,有好多个班,合唱团、摄影班、写字绘画班、戏曲班、老年模特班、还有乐器班。你说你满身武艺,字写得好,年轻时候还参加过宣传队,二胡拉得也好,怎么不去参加?”丁叔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冬子爸。
自从冬子妈去世, 冬子爸就自闭了,上海回来后,哪儿也不去。他说没了老伴,自己就觉得和别人不一样了,心里特别自卑,不愿意到人群里扎堆。
“老杨啊!不能这么想,人总有一死,你觉得我们能长生不老吗?我们都七十多了,就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丁叔给老爸讲起了道理。
“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咱过不好,老伴在那头也不能放心啊!”倆老头说到这都有些伤感,眼圈有些红。
“我明天就给你报名,我和老李报的是写字绘画班,你也去,咱一个班,你字写得好,把我带带。”丁叔不等冬子爸表态,就帮他拿了主意。
冬子听说老爸要到老年大学学习,她眉眼都是笑。“老爸,明天周六,我送你去。”
经过近一年的消沉,冬子爸终于要走出家门,重新融入社会了。
07
周六一大早,冬子来到老爸家里,帮他找出合适的衣服。前一天老爷子去洗了澡、理了发、刮了胡子,现在穿上一身耐克运动装,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这帅老头,真精神,看上去不到60岁。”冬子上下打量着老爸。
人就是活个精神头,正如一句歌词:“有体无魂就像稻草人。”冬子确信老爸从这天起,他会用一种全新的姿态去迎接以后的生活。
老年大学设在老干局,三层楼都是老年活动室。在这里冬子爸遇见了很多熟人,有以前的同事、同学、牌友……老师大都是市里有名的专业人士。
写字绘画班有三十多人,男男女女来自各行各业,里面不乏有写字、绘画高手。冬子爸是文化馆退休的,字写得好不说,还会写剧本、写诗,班级同学画完了画,还请他题字写诗。
这半年冬子爸每天过得很充实。老年大学每周四天课。冬子爸除了写字,还练习画竹子,竹子素描进步神速。戏曲班的同学排练节目,硬是请他来写剧本。
说来也神,老爷子白日里忙忙活活,晚上上床倒头便睡。睡眠好了,神经性头疼症状自然消失,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冬子,下月把保姆辞了哈,我自己能行。”冬子爸告诉她,他经常不在家,家里的卫生也不用怎么打扫。午饭常不在家吃,几个老友动辄在外面下个小馆子。
老爷子告诉闺女,早、晚吃得简单,他自己可以应付。最近看了“小红书”,里面有很多视频,教人怎么做菜、做饭,他也想学着试试。他说心情好了、头不疼了,干什么都不打怵。
冬子同意老爸的做法,因为她理解“孝顺”两个字的含义。做事顺着老人的心意,老人高兴方为“孝”。
每逢周末、节假日,冬子都带着老爸出去转一转,泡温泉,吃点小吃……日子就这样悄然流过。
有一天,在温泉泳池,冬子看见了丁叔老两口,丁叔在教老伴游泳,有说有笑。
冬子爸也看见丁叔了,但他却故意躲到泳池一角,背对着丁叔,深深地叹着气。
这一切都被冬子看在眼里,她知道丁叔和老伴热热呼呼的情景让爸的心情又变坏了。
时间平愈了爸爸很多愁思,背地里他是极力捂着心的疤痕,不想触碰,但内心深处仍是孤独的,不快乐的。
丁叔看见了冬子爸,老远打招呼,并凑过来。
“嗨,老伙计,你也来了,冬子开车带你来的吧?”丁叔也看见了冬子和强子。
冬子爸逃不了,便主动靠近他们。
“嗨,老杨,那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跟儿女们说了吗?”冬子听见丁叔和爸这么说话,心里猜到了八九分。
前几天,冬子在爸家,在桌上吃饭的时候,爸爸接了个电话,是个女的,爸爸搪塞几句就挂了。
“我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她,你有机会告诉她,以后再说吧。”冬子爸说的她,冬子知道一定和找老伴这事有关。
08
冬子爸在温泉村遇见了丁叔,丁叔问他那事考虑的怎样了,冬子很急切地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老年大学绘画班的于青,是你李姨的老乡,退休前是咱们一中的老师。二十多年前丈夫车祸死了,她就和儿子过,把儿子供上了大学,找了媳妇成了家,现在总算了了心思。”
冬子得知丁叔老伴在积极撺掇这件事。她说于青年轻的时候有的是提媒的,但是她谁也不看,生怕找个后爹让儿子受气。现在儿子懂事,坚决主张妈妈找个老伴,安享晚年。
“这次于青还挺主动的,看你爸有才情,人又精神,但是你爸却不冷不热,好像有什么顾虑。”李姨真热心,她说这位于阿姨人品、岁数、相貌和冬子爸都合适。
冬子听后心里五味杂陈。“后老婆会把你妈一辈子攒的全部都捡走”,小姨的话让她感到如鲠在喉,但冷静下来,她还是觉得老爸的余生幸福更重要。
回到家,晚饭时候冬子和强子讲起这个事。
“有什么捡的?爸爸那点房产,咱和哥都不指望,老三不行,相信爸能为他考虑。咱们不能惦着老人那点东西,估计爸的顾虑也在这。”强子边吃饭边分析。
“你手机响了,谁的电话?”俩人只顾说话,冬子没听见电话响。
“姐,表妹打电话,小姨夫突然不省人事,被送进医院了,说是脑梗,恐怕是不行了。”冬子弟弟老三打来电话。
冬子、强子和老三驱车赶到医院,小姨看见冬子,抱着她仰天大哭:“你说你姨夫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冬子爸参加了连襟的葬礼。民间流传这种说法:如果有什么想不开,就到火葬场受点教育,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活着的时候争啊,占啊,两腿一蹬都一样,活着的好好活两天吧。
也许受了刺激,加之受了风寒,冬子爸血压升高,有点发烧,走路像踩了棉花,他躺在床上,思绪万千。
他从小帮爹放牛,十多岁才上学,仗着自己聪明,他是三里五村唯一一个考上高中的,但高考那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高考录取名额锐减,他落榜后便回家务农。
在农村,文艺宣传红火的时候,冬子爸写的剧本在省里被看中,由此被调到城里文化馆。
几十年和老伴辛辛苦苦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现在个个出窝,老伴也没了,只剩下孤家寡人了。想到这,老爷子就像瘪了的皮球,趴在床上无精打采。
冬子回来了。老爷子看到女儿眼睛就有了光。他觉得冬子是最孝顺的女儿,有一次他向老哥们炫耀:“都说女儿是小棉袄,俺闺女就是小貂皮。”
“爸,今天降压药吃了吗?”冬子上前摸摸爸的脑门,温度不高 ,“就是上火了,多喝水哈。”冬子拿出血压计,给爸量了血压,降下来了。
趁爸爸情绪不错,冬子就提起前几天丁叔说给爸提亲的事。
“爸,丁叔说的那阿姨不错,你有啥顾虑吗?我支持您。”
老爸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闺女啊,我有顾虑啊,你记得和我一起打扑克那个张大伯吧,他找个后老伴,子女和后老婆争家产整天兔打鳖闹,不顺心啊,还不如一个人过。”
“爸,我们家不会。以后啊,咱楼下的门市房就别租了,给老三开超市吧,我和哥都不争。”冬子在试图打消老爸的顾虑。
老爸没说话,但冬子觉得老爸脸上的褶子有些舒展,锁眉松开。
09
北方的冬天实在太长了。这几天温度不断升高,周末,冬子和强子决定去劳动公园走走。
远远看去,湖边的柳树呈淡黄色,走进拉下一枝,看见上面的柳芽密密麻麻。冬子蹲下来,用手扒拉一下,只见枯草下面已有了绿绿的小草冒出了尖。
“春天了,你说一年一年,四季轮回,这日子过得咋这么快。”强子感叹道。
“是呀,妈走了快两年了。时间都去哪儿了?这日子快得吓人啊!”
俩人说着说着,又说到老爸头上。最近这几个月,冬子爸没给她添乱。生活过得也有规律了,白天到老年大学学习,回家还拉拉二胡,有时候几个老哥们在一块聚聚,打个扑克、喝点小酒。
爸爸的厨艺大有进步。在网上学了几道菜,有一天冬子回家,老爸一定要亲自上灶,做“黑椒牛肉”和“腰果虾仁”。冬子夸老爸手艺强,老爷子乐不可支,还死劲把马勺子掂了几下。
“人没有学不会的,就看你想不想。活到老学到老,一点不假, 等你们下次回来,我再给你们露一手。”冬子爸笑得眼都眯成一条缝了。
公园里一片生机,冬子看见一对老夫妻,老婆子扶着老头,慢慢地沿着湖边蹓跶。
“哎,强子,听说爸和那个于阿姨相处得还不错,看看今年“五一”把哥叫回来,把这事确定下来得了。”
“好啊,到时候把小姨也叫来。”强子说头几天在市场看见小姨了,问她有没需要帮忙的,她说其它都还过得去,就是感到孤单。她知道冬子爸的事,还劝冬子弟弟老三不要阻挠。
自从小姨夫“走”后,小姨的态度是彻底地变了。
转眼到了“五一”,北方大地已彻底复苏,生机勃勃。冬子爸家的小区里,绿树成荫,花树盛开。家里一片喧闹,哥哥全家从上海回来,弟弟和弟妹也关店一天,小姨和表妹也来了。
今天他们家将迎来一位重要的客人。
中午丁叔两口子带着于青阿姨来了。“哇,好有气质啊!”这是冬子第一眼见到她的感觉。
于姨六十五岁,个子中等,身材匀称,带一副无框眼镜,身穿一身运动装,笑容可掬。
“这是你于阿姨,”老爸首先做了介绍。于青阿姨很大方,跟大家逐一招呼之后,就参与到厨房,帮爸爸做“干炸里脊”。
这种久违的热闹让冬子爸喜不自胜,这是两年来第一次全家聚得这么全,仿佛又回到了冬子妈在的时候。
午饭开始,冬子爸端起酒杯,无比激动地说:“两年前,我痛失老伴,那个时候我觉得天塌了,甚至都不想活了,是我的这些孝顺的孩子让我重新活过来。”
“人老了,最怕孤独 ,冬子一直在帮你爸找个老伴,这样的闺女少有啊!”丁叔在一旁直夸冬子。
饭间,丁叔突然站起来,“哎呀,我还忘了一件事。”丁叔离开饭桌去找他带来的一捆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拿出一个纸桶,从里面掏出一幅画联,展开让大家看。
“你们看看,这个作品是你于姨和你爸合作的,刚刚在省里老年协会获奖了。”丁叔说这幅作品是市老年协会的领导拿去省里参展回来,让他今天给捎过来。
大家顾不得吃饭,放下筷子,争相看画了。
这是一幅工笔画,一对鸳鸯在盛开的花树下,亲密地戏水。
“哇,你看这鸳鸯的羽毛,一根一根的,太逼真了。”嫂子惊叹。
“这字写得也太好了,爸,是你写的吧?”哥哥问。
“当然啦。”老爸在旁边乐得合不拢嘴。
弟弟念爸题字的那首小诗,但是有几个字不认识,念错了,弟妹笑他没文化。
“这两人真是琴瑟和鸣呀!都说‘媳妇上了炕,媒婆撞南墙’,我是大功告成了。”丁叔老伴李姨颇为得意。
于姨有些不好意思,和冬子爸不时地对视,一直在抿着嘴笑。
闹腾了一阵子,大家又回到了饭桌前,冬子爸拉着于姨的手,显得很严肃,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孩子们,我和你于姨商量好了,决不会把财产弄得不清不白,家里的房产我们都留给自己的孩子。”
“我俩都有退休金,生活绰绰有余。过了节我搬到你于姨那里给她作伴,你们都放心吧。”
丁叔突然打断冬子爸,“哎,老杨,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你那头疼病怎么好了?”
冬子爸不好意思地转头看着身边的于姨,大家会意地哈哈大笑。
冬子望着满面春风的老爸,真替他高兴。
吃完饭,冬子走进卧室,看到墙上爸妈金婚纪念日的照片,心中默念。“老妈,知道你一直放心不下我爸,这会儿你放心吧!爸心中有你,但是他必须要好好地生活下去,相信你会保佑他的。”她仿佛看到照片上妈妈的嘴角动了,在笑。
阳台上筑巢的燕子又飞回来了,它们唧唧喳喳,也来享受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