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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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37年的初夏,黄天宇十三岁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得没错,天宇就是这种早当家的娃。
虽然天宇年纪小,可却在纸寮里做了一整年的扛尾。像天宇这般年纪的孩子还有好几个,都是穷苦人家小小年纪就送到这里当学徒,为以后谋生做准备,也为了赚钱养家。每天早上五六点天宇就要起来,到纸寮里提前准备工作,比如捣榔根,烧火给纸焙加热。等到师傅到纸寮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工作捞纸了。而到了晚上下工前,把纸槽洗干净,备好第二天要用的材料才能下班。回到大棚宿舍里,还要伺候师傅的生活起居来着。
这些学徒之所以毫无怨言地埋头苦干,就是为了能早点出师,当上捞纸工或焙纸工,而天宇却是这些孩子中进步最快的。这可不是天宇自己感觉的,是他师傅老金头亲口对他说的。
“天宇,好好跟着师傅学。别一天到晚找那老秀才学写什么字。你看看师傅,我也不认得字,现在都干了三十几年捞纸工,工钱是纸寮里最多的。在这个寮里,我说一,谁敢说二,就是他老秀才也不行。你有时间,还不如跟着我多练练手,做正事,安身立命之道啊。”老金头拿起火柴点了根香烟,用力地吸了一口,轻轻地把火柴晃灭了,闭上眼睛享受了下,这才张口喷出浓浓的烟,把他那张满是褶皱的脸隐进里面。
捞完一刀纸,老金头也有些累了,走到纸寮门口的大青石上坐着,眯着眼睛晒着太阳,习惯性地点着根卷烟解解乏。
天宇没有吭声,他拿起一个陶碗,在里面倒上大半碗凉茶水,乖巧地端到老金头旁边,放在他的手边。天宇小心地接过老金头手里那残余的半截火柴梗,烧成灰的小木棍依然坚强地翘着,只是稍微一碰就断开,天宇把火柴梗握在手心里,转身扔到门前的水沟里。这些灰可不能掉进纸槽里,会影响纸浆的颜色品质。
“师傅,您喝口水。”天宇站在老金头的后面,给他揉着肩膀。
“天宇啊,去年你十二岁,爹娘就把你交到我手上,如今已经过了一年了,不容易啊。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今年你在用心学习下,明年我要上报给邓管事,让你独立做一个纸槽,做小草纸。虽然还不算真正当上捞纸工,我相信再过一段时间,你一定是可以的。”老金头又吸了一口烟,喝了一口水,烟灰却不经意间弹落在地上。
天宇没有回话,拿了个扫把小心地把烟灰扫到一起,又轻柔地拂进水沟。那些细碎的烟灰落在缓缓的水面上,瞬间变湿,在水流的旋转下,迅速沉入水底,再也看不见了。
老金头嘴里的老秀才是焙纸师傅,其实老秀才不老,只是他终年不刮胡子,整个络腮胡,显得老气。而且整天说话时喜欢讲之乎者也,别人说他以前是私塾先生,所以大伙都叫他老秀才。老秀才不是普通人,听寮里人说他在外面参加了革命军失败了,被人抓捕才跑回来大山里的纸寮做焙纸工避风头。关于这个事,天宇也在没人的时候悄悄地问过老秀才,当然老秀才没有承认,只是在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说道:倭寇不除何以家为。
老秀才是纸寮里学问最高的人,除了一手好字,嘴巴里说出来的学识也是一套一套的,还讲自由,抗争的道理。
每当到了工间休息时,几个捞纸工总是聚集在一起,也不忌讳身边的孩子徒弟们,抽着烟喝着茶水,讲着荤段子,惹得几个老伙计哈哈大笑。
整个纸寮里只有两个人没有去凑热闹,一个是老金头,一个老秀才。
老秀才到了休息的时间,总是拿着一本书,静静地看着,偶尔还会念出,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之类文绉绉的词句出来。老秀才从不生气骂人,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寮里的小孩子都会围过去,听老秀才念书,讲大山以外的世界。在老秀才的嘴里,讲述着那些大城市的高楼大厦,会鸣笛的四轮汽车,还有讲着洋文白色皮肤的外国人,这些就像老人讲的鬼故事一样吸引人。小伙伴们,听罢后也会七嘴八舌不停问着各种问题,老秀才总是耐心一一回答。
老金头却是不屑一顾,拿着一些宣纸的样本,把天宇叫到一边,说道:“别去听他的,他那是闹事,要砍头的。我教你这几款宣纸用的配方,你要记进心里去,不是告诉别人,连你爹娘也不能说。”
“师傅,我可以叫老秀才把配方写下来,我慢慢背吗?”天宇默默地背诵几遍配方,总怕有什么遗漏。
“糊涂!这个配方只能师徒口口相传,你用笔一写,那老骗子不都知道了,饭碗你还要不要。”老金头狠狠地在天宇额头上凿了一个栗暴。转头望着被一群小孩子围着的老秀才,狠狠地对着地板呸了一口老痰。
天宇可没觉得老秀才是骗子,反而认为他讲得很有道理。那好像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土地,可以去读书写字,可以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天宇却不敢违逆师傅的话,悄悄地瞄了一眼老秀才,尽管小伙伴的笑声不停地传过来,自己还是乖巧地坐在师傅旁边背诵着那几张宣纸的配方,不敢半点分心。
初夏的午后,多了几分炎热,蔚蓝色的天空,在大山翠绿的渲染下,是那么的宁静。阳光洒落在树梢上,残留着片片斑驳,在清凉的山风拂动下,树叶哗哗地响着。
纸寮的前面是一条小溪,弯曲折绕着流过,日复一日。以前想家的时候,天宇总是坐在溪水边,听着流水声,想着山外的爹娘。现在,天宇更多是想着去小溪的尽头,看看无际的大海。
然而,在这个初夏的午后,老秀才破天荒地刮去了乱糟糟的络腮胡,找到了天宇,塞给他一本书,一支铅笔。
“你可以学习认字的,我要走了,去做我的事情。”老秀才轻轻地说道,眼睛里透着那缕坚强的光亮,“记得,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你的,我的,我们的。”
老秀才终于还是走了,弯弯绕绕的小路上,他那消瘦的身体却在夕阳下变得挺拔。
老金头也来送行,平日里总喜欢拌嘴的两个人,此刻却依依不舍。
“老骗子是个圣人,他心里想着普天之下的百姓呢,留不住他的。天宇,你有空好好学认字,把配方给写出来。”老金头点了一支卷烟,眼睛却望着小路的尽头,多了一丝精明。
“师傅,写出来不怕别人学去吗?”天宇把书捧在胸口,笑着说道。
“怕个球,有些东西总是要传承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