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比目鱼

1

乱世之中，烽火才歇，便饥荒连年，老百姓说，这是帝王家穷兵黩武的报应。

她是刘家幺女，如今她母女流离至此，迫于生计，她一个娇弱的及笄少女，竟去帮人倒泔水，只因那有钱人家的一句：“妮子，你若每日都能倒四桶泔水出城，我便给你两个馒头。”

在那饿殍遍地、连年灾旱的日子里，仅仅两个馒头，便能引全城灾民都趋之若鹜。可她生得讨喜，水灵灵的眸子，如星光在烁，颊畔梨涡浅浅，似隆冬旭日，因此总能得到那有钱人家的眷顾，每每她来，都离老远儿就嚷着：“留四桶！给我留四桶！”

那有钱人家便当真给她留四桶泔水，她也靠这两个馒头挽救了行将就木的母亲。为了将这件事作为终生的鞭策，她给自己取名思彤，谐“留四桶”之音。

后来，除了两个馒头，那有钱人家还会多给她两颗山核桃，敲着她的额头，告诉她：“妮子，这是你勤劳坚毅的奖励。”

她忽然想起她的哥哥——刘无卿，在她年幼时因与她样貌相似，而被刘氏收养，却又在她豆蔻之年死于灾民暴动的少年。

他也常常在她辛劳疲惫时变出两颗山核桃，一脸宠溺地对她讲：“妮子，这是你勤劳坚毅的奖励”，就像是这有钱人家如今的做法一般。

她不懂为何连年饥荒，为何作为安分的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而要四处流亡，分明这百姓才是最无辜的，谋事者的缺德，怎么能用百姓性命来偿还？

她多少次因饥寒交迫而哭泣，若非无卿哥哥坚实的臂膀揽住她，像是安抚乖巧的小兔一般，她早就被这世道的艰辛而吓得轻生，可如今，她的哥哥死于灾民暴动，她的母亲还需她奉养，她要替哥哥尽孝。

而她的哥哥亦教会了她：“这世间的官儿，没多少干净。”

彼时她还听不懂，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往后余生，都要和那些不干净的官儿打交道。

当时的她，只知道她的哥哥是支撑她离乡背井，铤而走险的唯一念想。

后来那有钱人家的老爷，因善心义行获得了百姓的拥护，仕途顺畅，府邸翻修，不光进了都城为官，还一路当上了当朝的宰相。

而她的母亲因经久饥肠辘辘，耐不得风寒，小症便难救治归西。

宰相说是怜爱她无家可归，就收她作了义女，不光锦衣玉食地养着她，还请人教她琴棋书画，古法战术。

然后，她参加科考，且三试皆考，一路连连高中。

2

“爱卿是贤才，定要尽心尽力报效朝廷。”

一诏圣旨宣罢，天下之主含笑看着殿下站定的两人——宰相与刘思彤。

“微臣刘思彤，叩谢圣恩。”

刘思彤身着锦绣官服，在金銮大殿盈盈拜下，再恭敬举臂接过圣旨。

龙位上的人笑意渐浓：“若说刘爱卿是匹千里马，邹爱卿便是那慧眼识珠的伯乐，一样该赏！”

她的义父也含笑拜恩。

“为圣上尽忠，为百姓谋福，是臣分内之事。”

如今的刘思彤，再不须承受饥寒交迫的苦难，她是天生的巾帼奇才，又因拜在丞相的门下，靠着赈灾策略出奇制胜，得金銮钦点，成为了大离唯一的不栉进士——新科状元。

是的，女状元，大离开国以来，唯一一位女状元。

可她的追求功名，却是不为利禄，只为复仇。

替死于灾民暴动中的哥哥刘无卿复仇，替无辜陷入饥荒而死于饥荒的父母复仇。

她成了大离唯一的女官员，更受命为钦差前往赈灾，在赈灾之策施行过程中，她深刻发觉，害死她父母的，不是这连年旱灾蝗灾所导致的缺粮，而是那些贪污的官员将赈灾的粮草都高价贩卖的恶行。

她终于明白刘无卿当年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她恨灾荒连年，更恨这乱世之中官员的肮脏龌龊，她立誓要找出那迫使她离乡背井的罪魁祸首，她要拿一把惩奸除恶的斧子，劈开这粉饰太平下的蠹虫！

渐渐地，她成为了人人爱戴的清官，以尚方宝剑先斩后奏了无数贪官，又得了圣上褒奖，意图赐婚给她，以美好的姻缘来奖赏她的清廉。

可她总是拒绝，因为，她的心，早就死了。

从刘无卿死于灾民暴动时，她心就死了。

她情窦初开的年纪，只是与她的哥哥共同维系一家温饱，可她却深知自己对于这个所谓哥哥，是有着莫名的情愫，比如，她只想跟他过一生，只想在困倦时依偎在他的怀里。

刘无卿。

她的哥哥，更是她一生的挚爱，却死在因官员贪污而引发的灾民暴动中，成为她一生的梦魇。

可这梦魇却没轻易结束，终到了她梦醒的一天。

她苦求离皇彻查当年粮草贪污案，离皇为保吏治清明而应允。她追根溯源，终于查到了当年那一桩贪污案的元凶。

只是，该喜，还是该忧？

3

喜的是，她的哥哥竟然没死，而忧的是，这个元凶，便是她的哥哥。

喜也刘无卿，忧也刘无卿。

原来，刘无卿是那一年的状元，也是如今宰相——对她恩深义重的义父的门客，在灾民暴动中被宰相所救，宰相对待刘无卿，就像对她一样，费尽心思对他加以教习。同样的，他科举之际，也获封赈灾钦差。

只是不同的是，她是清官，而他是贪官。

她的哥哥才是害死她父母的始作俑者！

只是那时的刘思彤身在小城，对此一无所知。

原来，她一直敬仰的义父，先后收容了她兄妹二人，所谓的大善人，其实不过是兄债妹偿。

从那与刘无卿做法如出一辙的山核桃起，她便应察觉出的心机深沉，却因这乱世中难得的温暖而迷惘了，刘思彤此刻心绪复杂纷乱，根本不敢置信。

她的义父唆使她的哥哥去作这高抬粮价的贪官，而她的义父坐收善行义举的好名声，再伪善施舍于她，而她也成为那所谓善人的拥护者，一路带灾民拥护着他，看着他成为了宰相。

但权欲能将人吞噬，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宰相汲营心机爬到如今权倾朝野的高位，又怎么能被自己亲手养大的雄鹰钳去羽翼？

他眼看着刘无卿羽翼丰满，当然不可容忍祸起萧墙，于是，她的出现，便是刘无卿最大的克星，而他作为当朝宰相，作为新科女状元的荐主，仍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既能保住自己的名声，还能除去心腹大患。

何况，这兄妹反目，才是谋略成本最低的博弈。

宰相知道，他们相伴长大，她依赖他一切，熟悉他一切习性。

只是，谁又能想到，她深爱着他，不仅仅兄妹的那种。

等朝廷查出了刘无卿当年的贪污罪行，霎时间就惹了众怒，纸包不住火——与刘思彤同查的官员，更是忠心于离皇的清官，早就一五一十把事情原委禀告了离皇。离皇大怒，将刘无卿撤职查办。

“圣上，刘无卿中饱私囊，有负圣恩，理应严惩不贷！”

谁也没能想到，带头说这话的，却是刘无卿、刘思彤共同的养父，当朝宰相。

“邹爱卿以为该当如何？”离皇将问题抛给宰相，说得话却似有深意，“邹爱卿当年推举刘无卿为臣，如今能大义凛凛地不加庇护，这份忠诚，属实难得啊。”

宰相却不再言语了，只是笑笑，站直了身子。接着说话的，是他的党羽，全部的呼声都是要求处斩刘无卿。

“刘爱卿，你素来是要朕严打贪腐的忠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刘无卿？”

离皇把目光转向了刘思彤。刘思彤先是一怔，思忖了良久，才上前几步，回禀道：“微臣以为，宰相大人言之有理，理应严惩不贷，以警示百官。”

刘思彤怎样也想不到，宰相竟然不念旧情至如此地步，如今还上演着大义灭亲的把戏，刘思彤骑虎难下，一旦揭发宰相，事则更无转圜，恐自己亦反陷囹圄。

不过，没关系，我爱你，我还是可以尽最后的爱意保住你。

4

刘无卿果然遭遇秋后处斩的判决，而监斩官，是钦命的刘思彤。

曾经抵足而眠的情深兄妹，如今却对峙于是非，好一个的无良巨贪与清正廉洁的对抗，想来便令人唏嘘不已。

可怎样也不能忘了，他们一开始便是因几乎一样的脸而作为的兄妹啊。

刘思彤盛名在外，替千人雪冤，受万人爱戴，如今不过就是稍施恩惠，就能有人替她偷龙转凤，轻而易举她便能作刘无卿的替死鬼了。

因此，她请旨探监，进入了刘无卿所在的牢房。

她从未想到，竟以如此方式同他重逢，而重逢之处，竟是寒凉铁牢。

“哥，你忘了我吗？”刘思彤眼噙热泪，朱唇颤动。

“我怎么会忘了你，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找寻你，可是你和娘离乡背井，我没能找得到……”刘无卿眸色深邃，一把揽她入怀，随意一敲她额头，便又如当年一般，给她变出两个山核桃：“还记得吗？这么多年，我都在怀里放着两个山核桃，朝朝暮暮都想着变给你。”

“记得，怎么不记得……可是哥，当年那句官儿不干净，是你告诉我的……”她抱紧他，像抱紧她一生的梦，她闭着眼，面上是餍足的笑意。

“贪官总会有人做，与其是别人，倒不如是我……我饿怕了。”他抚着她的发丝，眼神却很空洞，像是冰窟里的黑礁石。

“我若不清廉，往后更是贪官无数，那会饿死更多人的……我是百姓的刘思彤，可我只是你的妮子啊……”刘思彤说着，慢慢褪下官服，想要换上他的囚服。

她不顾他的劝阻，强硬地逼他穿上她的官服。

问斩那日，刘思彤顶替刘无卿上了断头台，而刘无卿变成了刘思彤，坐在监斩官的位置，亲自监斩深爱自己的妹妹。

行刑前，他附在她的耳畔，悄声一句：“还好你没将你我的关系公诸于世，你死后，我还是风光无限，你别怪我……那核桃，是我知晓你会来探我，所以我才提前备好了，放在身畔的。”

毕竟，他只钟情他已拥有的富贵荣华，而她只钟情他。

刘思彤哭不出来，她觉得这是从心的决定，无怨无悔。

“臣……罪臣……刘无卿，有负圣恩，今愿以死谢罪！”刘思彤口称着罪臣，替哥哥以死谢罪。

于是刽子手手起刀落，她血溅三尺，也微笑而去，世人却并不知道兄妹身份对调一事。

这份对兄长的忘我痴迷，掩盖了所有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