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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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大风裹着沙尘肆虐,人们睁不开眼,连呼吸都要找那风婆子喘气的缝隙。正是放粪的时候,风吹风土跑,忍受不了的人早早收拾工具回家猫起来了。
大英子把铁锹、耙头放在推车里,抬起车把手,又抬头看哥哥。两个哥哥从天亮就下地,还不到吃晌午饭的时候,风大了,妈让她来叫哥哥们先回家。她是爸妈老来得女,家里的唯一的姑娘,长得又瘦削,哥哥们平时不叫她下地干活,偏偏她是个闲不住的,帮家里妈妈做完家务就去给干活的哥哥送水送馍。最近,她更勤快了,送完水不回家等着给哥哥收拾工具。
回家的路上有一颗大柳树,大风天里,光秃秃的枝条疯狂摇摆抽打,大英子知道,要不了多久,摇着摇着这些枝条上就会爬满鹅黄的芽尖尖,然后在不知道的一天里长出树叶,浓密到树后藏个人都不容易被发现。
她推着车来到柳树下踮起脚尖看,太阳光白刺刺无力地照着大风卷起的沙尘,哥哥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她整理一下花头巾,重新拉起车往柳树后面的王庄方向走。一片小树林里,王全伸长脖子看大柳树。
这是他们秘密约会的地方,王全说他巴不得每天都来这里,可是他不像大英子,他要干活,而且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也只有这样的天气,大家都有理由不用干活的时候,他才有时间见到大英子。
大风里,隐隐约约看到对方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笑,大英子知道,王全也知道。在几棵长得紧凑的杨树后面,王全把大英子几缕被风刮乱的头发塞进头巾,然后像欣赏一朵花,看着笑。花头巾是王全买的,今年时新的花色,大英子庄子上的媳妇们还没有谁戴,王全说大英子戴上这条围巾,他老远就能看到她。
大英子看一眼王全,低下头两只手捏着衣角说,干嘛盯着看,没见过?
嗯,好看,就想多看看。
这话,大英子第一次听的时候心就狂跳。爸妈和哥哥也都说过她好看,她只是欢喜他们喜欢她,却并没有心跳的感觉,只有那次王全说了,她就感觉不一样。她的脸热辣辣得,想把自己藏起来,却又想让他多看几眼。羞死了。以后,王全再说这话,她就算脸红也不打算把自己藏起来,就想让他多看。
大英子说跟她最要好的小学同学结婚了,嫁了个吃商品粮的,全家人都高兴。王全的手紧紧握着自己的衣袖,看看大英子,低下头说,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希望嫁这样的人家。
才不是。大英子白他一眼,那男的比我同学大十岁,是她爸硬要她嫁的,要是我,就不愿意。
王全松开衣袖,往大英子身边靠一靠说,人家总归是吃商品粮的。
那又咋样,嫁个不喜欢的,以后过日子多别扭。
大风呼呼地吹,杨树枝条相互碰出干柴棒打在一起的声音,淹没了大英子的话。她看到王全脚上的鞋起了毛边,眼珠一转,抿嘴笑。
王全还要给家里拉烧饭的柴火,得走了。大英子拉一下他的手,指一指自己头上的花头巾。
我知道。王全边走边回头。
王全走远了,大英子蹲下身,找一个王全最清晰的脚印,伸开拇指和中指拃一拃。
家里来客了,只有这样的天气庄户人家串门才显得理直气壮,有一种人除外,媒婆。
大英子看到了隔壁上营村的李媒婆,据说这个媒婆了得,经她手的姻缘十之八九能成,大英子小学同学的媒就是她保成的。
妈和小哥在做饭,大哥和爸陪着李媒婆,大英子打声招呼就进了自己屋。她有两个哥哥,媒婆上门给她说嫂子,也没她什么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拿出鞋样本子,找到空白处,把刚才量好的王全的尺寸画出来,再把花头巾折得方方正正跟鞋样放在一起。
那天饭后,爸妈让大家坐下,大英子给爸倒杯茶,就听她爸说,李媒婆来给英子说亲。英子身子一歪,茶水撒在手上。她没听王全说要来提亲。
是东边上营村老宋家的大儿子,李媒婆娘家侄,说是当兵回来分到铁路上工作,家里还有弟妹。大家沉默,大英子心里翻江倒海。怎么也应该先说哥哥们的婚事。
大英子低头瞄一眼,爸好像知道大英子的心里所想,喝口茶,没看大英子,说,你不定亲,哪里有钱给你哥说亲。哥哥都没说话,妈已经开始说话,人家条件可以,是工人呢,你嫁过去也不能让你吃苦……
大英子听不清妈妈的话了,她想出去找王全。
这么大的风,就都不要出去了,大家都好好合计一下。爸抽着旱烟说,爸是真的能看出大英子心里所想吗?大英子低着头。
也不是什么难事,都说说看。爸又说。大英子脚趾在鞋子里抠住,她想保持现在的状态多好,哥哥护着她,她帮助哥哥,一家人忙而不乱。可是大哥都二十三了,别人家这么大的儿子都成亲了,大哥嘴上说不着急,又哪里是真的不着急。
外面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大家都沉默,似乎多说一句都是多余。
哥哥们去收拾牛圈了,大英子利索地拿出花头巾藏在衣服下,趁哥哥不注意开后门溜出去。
在小树林里,大英子围上花头巾。四周没有人。这样的天气只有大事发生才能把人从家里叫出来。大英子焦急地看王全家的方向。
大英子戴上花头巾是她和王全商量好的约会暗号。头巾是红绿白三色的格子,很是醒目,配上大英子粉白的鹅蛋脸,王全直说好看,即便那是他扎了五十条扫把才买来的,他也乐意。
晌午刚刚见过面,王全应该不太会看这边。大英子着急地直皱眉。王全和大英子家不同村,但是,大英子家的地挨着王全家村子的地,更挨着王全家近。杨树的枝条噼噼啪啪敲响在大英子心头,终于,一个人影逐渐清晰。她上前一把抓住王全的臂膀,咋办?眼泪就已经在打转转。
大英子家大概提出了一万元的彩礼,那李媒婆竟然答应去她侄子家说说。那时间别人家一般都是五千彩礼,大英子漂亮,她家是有名的老实本分人家,彩礼要多点也没得说,可是一万元属实有些多了。
半晌,王全说,人家是工人家呢,能出那么多彩礼。风沙里他的眼神更加黯淡。大哥娶亲借的钱还没有还完,二哥、三哥的亲事还没有着落……这些大英子都知道,她打断王全的话,原本想着我家没这么快给我说亲,可是我哥哥也等钱说亲,咋办,咋办。她摇着王全的胳膊,已经拉出哭声。
王全替大英子挽好花头巾说,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说到后面也只是嘴唇在动,不见声音。
大英子不停地做鞋,把个鞋底子纳得邦邦瓷实,一双做完再做一双。她又去过小树林几次,王全除了叹息再没办法,大英子让他来自己家提亲试一试,然后自己又否定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看着哥哥找不着媳妇,让爸妈发愁。
在大英子做第四双鞋的时候,李家拿来了一万元彩礼,锥子刺破了大英子的手,染红了白色的鞋底。那天,她藏起流血的手,第一次见了那人,一个腰背挺直的年轻人。
大英子出嫁的那天,爸爸哥哥都穿了新鞋,李家从单位找了一辆吉普车接亲,硬是把村子里嫁女儿用拖拉机娶亲的规格提高了一个档次。所有人都在笑。
树林里,带着血的鞋和花头巾抱在王全怀里。大风天里说过的话还在耳边,人已经不会再来。
那天没刮风,天很蓝,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