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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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持续地盯视着某个地方，等上一段时间——也许只要几分钟，然后就会出现这样一种莫名的幻觉：被盯着的那块地方仿佛活了过来，像只巨大而迟缓的扁虫那样隆起表皮，然后朝其中一个方向逐步蠕动。这个时候，总感觉现实仿佛不再是现实，而是虚幻的碎片一块块地拼合而成。
我们相对而坐在一个长桌旁，面前各摆着一杯水，房间里不明也不暗。外面正在下雨，感觉有些阴凉。
“巨大的扁虫？”我抿了口水，然后问道。
“巨大而——迟缓——的扁虫。”她重复了一遍，说到“迟缓”时略微停顿了下，似乎在强调这一点。
“有多大呢？”
她突然变得有些气恼，似乎对我漏掉另一个形容词感到不满，不过她仍然努力比划双手说道：“唔，大概跟猫，不对，跟狗的体型一样大的扁虫，正面看的话，薄薄的身子就像一张纸。然后，它动作很慢，慢到我无法感知它在移动，就跟我在墙角看到的那只蜗牛一样。不过嘛，蜗牛在爬这点我还是能确定的哦。“
蜗牛不管往哪里爬都会留有一丝水迹吧。我并未说出来，也不必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然而，对于扁虫——尽管她自始至终地强调，我仍然感到有些无法理解。为什么是扁虫呢。存在于千百万年前人类还远远没出现之前的时代的巨大虫子，到底是如何联系上的呢。尽管只是之于想象或者幻觉，这种联系仍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她却并不觉得奇怪：”我也不太清楚，当时一看到的时候，脑子里立马就想到这个东西，就像已经预备好了一般。“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应该说难以回答。如果说是出于幻觉——看起来的确是这样，但她对这个发现感到格外充满兴趣，从她欣喜的表情上能感觉到。自古以来，奇奇怪怪的生物总能引发人们极大的兴味，而奇怪的生物源自神话，而神话源自幻觉。
突然沉默下来，我做出仍在思考的样子。她只是盯着眼前的杯子，就像盯着那只幻觉里出现的虫一般。这让我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真实。
”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只会出现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她的表情变得平静，仿佛之前的那种惊喜从未出现或突然隐遁而去。
”特定的时刻？比如？“
"感到痛苦的时候。"她轻而易举地顺嘴说出来，”待到难以忍受，我就不得不停下去想那些恼人的念头。如同身体在得病时会自动报警那样。然后我会什么也不想，就盯着某个地方。然后那些幻觉就出现了。“
”这样说来，这并不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喽。“我说，”即便你什么也不想，但的确也有了某些作用，像这些幻觉也给了你一些比较积极的影响，能够让你暂时性地从烦恼里摆脱出来。“
”积极的影响？那指的是什么？“她用双手捏着水杯，水纹在里面晃动，像某种古怪的幻觉。
”就像我前面所说，“我说，”幻觉诞生神话还有童话，神话（童话）诞生古怪的生物。那么，这些幻觉究竟是美好的还是残酷的，暂且不论。而做出这些幻觉的人们总是需要在额外的时间做点什么，也许对他们来说，现实或许已经无法改变，所以他们能改变的只有虚幻的想象，在这个地方，可以出现很多很多的想象，可以是很大的，也可以是很细小的。”
我停顿了下，缓了缓有些发干的喉咙。
“总之，在枯燥的生活之余，他们总是需要某些更多更好的东西去推动。然后有了很多很多的幻觉，也就有了各种各样奇特的故事和生物。这样看来，这些所谓的幻觉都是有意义的了。“
说完，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回想着刚才的话。已经很久没有不停顿地说过这么长的话了，上次是多久我已不记得。
她握紧水杯底刮着桌面，吱吱地响，像要缓解某种情绪。她仍然盯着水杯，抑或灰暗的桌面。外面的雨已经不下了，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渐次增多的人影，一切又变得干干净净。
“那么我的幻觉真的有意义了？”她仍然不确定地问。
“应当这样认为。”我肯定地告诉她。
”不过其他人可不会这样想呀，“她说，”那些人只会说奇怪、疯了之类的话，渐渐地疏远我，排斥我，好像被诅咒了的玩具一样。”
我安慰她：“他们只是害怕，人总是厌恶自己不知道的事物，拒绝接受任何自己不曾体验过的经历，这一点已经深深烙入他们的天性。”
听罢，她抬起头，眼睛专注地盯着我，像猎人锁定了猎物。这让我有种被窥视的不舒服感。
“那么，医生，你也会害怕吗？你有过害怕的经历吗”她用这种窥视般的眼睛问道。
害怕？我从未将它与自己联系起来过。仔细回想过去，似乎这种机会不多，甚至很少很少，少到我认为几乎从未存在。然而，确实存在过那种心情。
于是我回答：“有过……”然后我缄口不再继续说。
或者说，在现在平稳且安定的日子里，我拒绝回想起那些充满恐惧的经历，尽管它们已经成为过去，但我仍然毫不怀疑它们会在我变得脆弱的时机突然卷土重来。我只能将它们深深地压进记忆的黑色深渊，不给一丝一毫反击的契机。此刻想来，我甚至以为那些日子只是一些糟糕的幻觉，而我只是做了一场与现实无关的梦而已。
也许我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不再问，转而握住我的手，眼睛仍然盯着我。我感觉到她的冰凉的肌肤，从眼神里看到我不清楚的一些东西。
“医生，”她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然后说，“不管是美好还是残忍，都是有意义的，你这样说过的，不是吗？”
我的脖子突然感到一丝冰冷，仿佛灌起了风。我转眼望向窗外，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朦朦胧胧，淹没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