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28条:“气宁静”与“未发之中”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传习录》28条)
《传习录》28条精读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陆原静问阳明先生:“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未发之中”,出自《中庸》。《中庸》首章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陆原静从时间先后上来理解《中庸》所谓“未发”、“已发”,把“未发之中”与“中节之和”割裂为二,以为宁静存心时,此心不与外物交接,无视无听,抱神以静,便是“未发之中”。
《中庸》通过“未发”“已发”来分别解说“中”与“和”,所谓“发”,是从全体起大用,与前文“莫见(jian)乎隐,莫显乎微”之“见”与“显”涵义不同。本末一贯,则终始无息,或者说,“中”与“和”没有内外本末之别,“未发”与“已发”便没有时间上的先后之分。如《传习录》328条,阳明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传习录》307条,有弟子问:“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譬如钟声,未扣不可谓无,既扣不可谓有,毕竟有个扣与不扣,何如?”阳明先生答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
“未发之中”为天下之大本,“未发”即是指天命之性;“中节之和”为天下之大道,“已发”便是说率性之道。《中庸》首章中间一节经文阐发“慎独”功夫,阳明先生认为这是“由教入道”,通过“慎独”功夫来复其本体,尽其“中和之性”。
周濂溪说“无欲故静”,大程夫子说“主一之谓敬”,“主静”与“主敬”,其间的差别很大。《中庸》曰:“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不睹不闻”与“戒慎恐惧”搭配,“莫见”与“莫显”是相对于自家心性而言不“见”不“显”,故“慎独”功夫不是“主静”,而是“主敬”。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孟子曰:“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阳明先生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是心不可无也;有所恐惧,有所忧患,是私心不可有也”。
陆原静认为心中一念不起,进入虚静状态,便是“未发之中”。阳明先生认为:“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中庸》所谓“戒慎恐惧”,涵摄《大学》八条目之格致诚正诸环节。对比“戒慎恐惧”与“宁静存心”,“戒慎恐惧”是在自家心性上笃实用功夫,进而复其本体。“宁静存心”虽能养得气宁静,但此心流于虚寂,不能存心养性,更不能尽心知性。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
陆原静进一步追问:“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阳明先生对此予以否认。所谓“宁静存心”,并没有存其心,只是虚浮在“气”上,心上功夫不能真切笃实,既不是“未发之中”,也不是“求中功夫”。
阳明先生告诉陆原静,不要去管宁静不宁静,唯有“去人欲,存天理”才是求中功夫,所谓“中只是天理”;“去得人欲,便识天理”。这念念“去人欲、存天理”的功夫无间于动、静,如《传习录》204条,阳明先生曰:“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宋明儒说“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在《中庸》即是“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中庸》首章由“慎独”而过渡到“中和”,独者,性也,中也,慎其独,即是复其性,此是“求中功夫”。
佛家主张“不思善,不思恶”,以为不落边见,就是中道。而在儒家,为善去恶才是“求中功夫”,《大学》三纲领之“止于至善”,即是《中庸》所谓“从容中道”。孔子曰“下学而上达”,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唯有由“汤武反之”进展到“尧舜性之”,这“性”与“中”才不至于凌空蹈虚,流于虚说。
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一般以为,抱神以静、清静无为,这是最上乘的先天简易功夫,而以儒家省察克治功夫为第二义。但阳明先生认为这虚静功夫看似高明,实则是华而不实,“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
“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如孔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如周濂溪曰:“无欲故静”。心性修养功夫到了极致,不是 “无欲故静”,而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阳明先生曰:“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
《传习录》39条,阳明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
阳明先生有时不说“省察克治”,不说“存天理,去人欲”,而是强调在事上磨练,主张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如《传习录》23条 ,陆原静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阳明先生已经点明,在心性上用克己工夫,或在事上磨练心性,只是一个功夫,均是在说“诚意正心”。真正去求“中”,自然贯通物我内外,功夫便没有内外之分。
《传习录》28条疏解
《传习录》204条,阳明先生曰:“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所谓“差似收敛”,只是相对于常人思绪散乱的状态而言,勉强算是收敛,其好处是养得“气宁静”。若以儒家“存心”或“尽心”功夫为参照审视“那静时功夫”,虽能定得气,而心则处于放溺状态。
阳明先生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著空”。“著空”相对于“逐物”,便是“差似收敛”;“著空”相对于“主一”,则是“放溺其心”。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不说养得“气宁静”,而说“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这是以儒家诚意正心功夫来审视佛道两家静坐功夫,言说的角度有所不同。
《传习录》231条,有弟子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阳明先生在本条相对于“未发之中”点出“气宁静”,阐明了儒家心性功夫与佛道两家的区别。周濂溪曰:“一者,无欲也”;“无欲故静”。陈白沙曰:“圣贤之心,廓然若无”;“断除嗜欲想,永撤天机障”。周濂溪与陈白沙之学均落入虚寂,只是养得气宁静,非儒家大中至正之学。
“气宁静”,可以追溯到孟子所谓“守气”;“念念去人欲,存天理”,此是“求中功夫”,相当于孟子所谓“守约”。孟子区分“守气”与“守约”,在《公孙丑上》篇“浩然之气”章,孟子曰:“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在《尽心下》篇,孟子又曰“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