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宝宝的家
庄老太在意气风发的几十年前曾经想到过,自己会变老,但从来没想到过,变老后一切会是那样的。
庄玉芬老太太穿着高领紫红色秋衣和对襟盘扣绛紫色鸡心领羊毛衫,歪在沙发扶手的旁边坐着,松弛又富态的身材将羊毛衫堆出一圈又一圈的褶皱,这就使羊毛衫看上去对襟的方向有点扭曲,又因为有些受身材的横向拉扯,羊毛衫最上边的扣子崩开了。穿着黑裤子的两条腿竖在沙发前,膝盖上放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撑在沙发上。
她的头一点一顿、一点一顿的,说明她正在困与睡着的边缘间挣扎。沙发对面的电视屏幕上,共产党战士正在冲锋陷阵,她现在已经不知道演的是什么,只听见劈里啪啦的声音,然后她就彻底一歪,倒在沙发前的地毯上。
“哎呦!老太太啊!”保姆赵丽从厨房里把拌好的凉菜端出来,放到餐厅的描金大理石餐桌上,正用围裙擦着手往沙发这走,一眼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她大叫。
赵丽冲到沙发前,使出全身力气扶起庄玉芬,想把她重新靠回沙发上,这一折腾,庄玉芬就醒了。她有些生气,睡眼朦胧的嚷嚷道:“你干啥你!我刚睡着!”
“老太太哎!你别在这睡啊,我扶你到床上睡,没摔坏吧?”
“甭扶我,我自己还能站不起来?!”庄玉芬憨态可掬的甩甩手,像小孩子不小心摔倒一样,对着那地板生气,说话时鼻翼上的那颗黑痣一颤一颤的,嘴里说着自己行,双手却马上诚实的牢牢抓住赵丽,生怕自己再倒下去。
“好好,那你好好坐着看电视,别摆来摆去的,跟招财猫一样,一会儿小涛来了你可别告状说我没看好你!”赵丽嘴里说着,手里不停,嗔怪着把庄玉芬放回到沙发上。
“我还范德彪呢!还招财猫!再说招财猫怎么了?能招财进宝,哼!”
“那可不是,你可千万别再摔倒,一摔跤招财猫就真变成范德彪了。”
把庄老太重新安置好,又从屋里床上拿了床软绵绵厚墩墩的毛毯,叠成长方块,放在庄老太脚下,防止她再摔倒磕疼。
“你这小妮子,毛毯放地上不都脏了嘛!”
“你可千万别动,就让它在这待着,这叫防睡于未然——诶,怎么样?我这出口成章的。”
“看把你厉害的,那我倒这毯子上睡吧,免得你白费心思,这叫什么?”
“这叫——庄老太太挤兑人,哈哈。”
“我就是老太太,还装什么老太太。”
“那就叫——庄老太太装作老太太挤兑人,哈哈。”
赵丽说着进了厨房把面板搬到餐厅包饺子去了。
今天是冬至,按北方人的说法,冬至饺子夏至面。这个传统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已经不在意了,天天出去下馆子,吃什么不比在家吃饺子和面条丰富省事儿。再说现在年轻人能知道冬至是个节就不容易了,再能在这个节气买点速冻饺子煮点就更了不得了,就别提自己在家包饺子了,这里边还存在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甚至他们连速冻饺子都不会煮。所以每到立冬啊、冬至啊、夏至啊、小暑啊、二月二啊之类的传统节气,庄老太总要发号施令,全家都要来,来吃饺子,要不就是吃面条。北方的节日总是跟饺子和面条分不开。
庄玉芬有三个孩子。
大闺女跟着女婿去了大西北,二儿子和小儿子还在本市。二儿子住的远点,在市南边,上班也忙,在机关单位当秘书,每天跟着领导东跑西颠。小儿子就住在同一个楼层,现在庄老太住这房子也是小儿子给买的,他自己开公司,平时也忙,却没事儿就往这儿扎一头,每次虽然待不长,但总是经常能看到人。
要说小儿子看上去更孝顺,其实也是有原因的。庄玉芬这一辈子可以说是争强好胜,年轻时绝对是一朵铿锵玫瑰,跟随老伴儿从山东闯关东来到了东北,安营扎寨打下根基,老伴儿后来进了机关,她独自打理了饭店二十多年,小儿子的那公司最开始也是她帮忙拾掇起来的,当时老伴儿也没少帮忙,前前后后打点,上上下下疏通,总算把这个不想上班的小儿子用生意给圈起来了。
不过那还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老了不中用了”,她经常跟来看她的宋志涛唠叨这句话。
“老什么老!净胡说八道骗我们同情吧?你要是老,还能摸出一饼是一饼?”
宋志涛总是笑哈哈的开她的玩笑,老太太便也跟着哈哈哈起来,家里的气氛就活泼了很多。
自从庄玉芬去年病了一场,在医院做过心脏搭桥手术后,麻将牌就打的少了,以前她每天晚饭后都要出去到小区那头的小王家打麻将。
她们有个固定的牌搭子,都是七八十的老姐妹,小王最年轻,刚70,她能给准备点茶水点心什么的,在她家打牌给个几十块的场地费,也算是帮衬她无儿无女的老可怜。
做了手术后,庄玉芬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心脏的跳动感觉比以前要轻松多了,可这两条腿却觉得越来越沉,耳朵也不太好使了。小王打电话来叫她去打牌,小王的说话声不够响亮,她便经常对着手机喊“啊?几点打麻将?”电话里反复几次,这才确认清楚了时间,抖抖嗖嗖的穿戴好,赵丽陪她出门去了。
最近可能是因为天气冷了,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爱动弹,叫牌搭子老姐妹来家里玩了两场。可这么一来小王没了场地费,大家也不愿意看赵丽在旁边转悠,再加上她自己越来越觉得打牌累,慢慢的牌搭子队伍就又另外增加了人手,小王也不太打电话来叫她去打牌了,她除了在身体觉得好的时候偶尔去凑凑热闹,其他时候总是百无聊赖,经常就赖在沙发上看电视。
冬至的天气干冷,窗外的风刮出了不小的声响,呜呜的呼啸在空中,从窗户往外看,一片楼房的平顶,中间掺杂着一些干枯枯的树枝和树干。
刚开始,庄老太很不喜欢这16层的高楼,觉得人住高处很不得劲,脚下离实地儿太远,宋志涛给她买了好几年她也不来住,仍然住在她那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
可前两年,腿脚越来越不好使了,上三楼变得很吃力。每次,都是右手使劲拉住楼梯扶手,左手使劲抓住赵丽,一步一步的往上拖动,走两步歇一会儿。那时身体还不错,她经常要下楼去打麻将、遛弯,赵丽先扛不住了,不停的劝她赶紧搬到新房子吧,小涛家就住新房子的同一层,距离多近啊,眨眼就能到。
庄玉芬心中百般不舍,这个老房子啊,是机关分的,老伴儿就是从这里走的啊,小敏、小江和小涛都是在这里长大的。
这老房子屋里的旧家具已经被宋志涛给更换了不少新的、舒适的,装潢也重新做过了,其实很多旧物件已经在这家里都看不到了,可是这房子就是自带一种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一直支撑着庄玉芬心中住下去的信心,直到小孙子出生。
庄玉芬不愿意搬家,宋志涛也不勉强她,没事儿就往老房子跑,老房子在市中心,新房子在市东边,距离也不近。宋志涛的儿子出生后,宋志涛开车拉着她去了趟自己家,看着小孙子躺在小摇篮里,握着小拳头,迷瞪着亮晶晶的小眼睛好奇的瞅着她,她乐的哈哈笑。
趁老太太高兴,宋志涛趁热打铁说让庄玉芬搬过来住,这样能经常看到小孙子,要不然这么小个孩子也不可能天天抱着去她那,她也不可能天天跑来看孙子。
赵丽也在旁边帮腔,说搬过来离着儿子、孙子都近,还有什么不乐意的,上下也有电梯,跟宋志涛说上次爬楼一步没踩稳差点摔倒了,多亏她在旁边使劲拽着,给她扶住了,要不然就滚下去了,太危险了。听了这个,宋志涛更是快马加鞭,趁着老太太犹豫着想点头的功夫,连撒娇带哄的就让司机载着赵丽回去把庄玉芬的家当给搬到新家来了。
庄玉芬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儿子和孙子在这,虽然有点舍不得那老房子的回忆,但毕竟未来都在这边。
赵丽可是开心了,上下楼总算再也不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搀着老太太了,每天做饭收拾屋子挺累的,再搀着老太太上下楼一趟,真的是苦差事。可就是有一样,搬过来后,宋志涛来的可就比以前频繁多了,赵丽一天到晚不敢随便闲着,要不宋志涛那贼亮的眼神一扫,再加一句“赵姐,你给我妈揉揉腿”,就让她不得清闲。
宋志涛媳妇儿苏玉说过他,让他别管太多,让老太太直接管就行了。宋志涛把眼一横说一个月3000的工资,一半还是我出的,我还包她吃包她住,换的就是给老太太伺候舒服了。老太太就是太可怜她,不好意思说,我当然得说了。说白了,她得做好她的工作,再说她忙什么?家里就一个老太太,吃三顿饭,再扫扫地擦擦桌子,剩下的时间除了看电视就是玩手机,给老太太按按腿揉揉肩膀这都轻省她了。
说到可怜,赵丽也是够可怜的,前夫沾了赌博恶习很多年,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日子过得是破罐子破瓦没个整形儿的样儿,拖拖拉拉的,俩人近几年总算离了婚,已经40多的人了单身一人,没个孩子,房子也卖了还债。
她在庄玉芬这已经做了十来年了,随着庄老太身体渐差,她又无家可归,由钟点工变成了住家保姆,老太太现在拿她基本当闺女看,除了做饭、打扫卫生很少支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