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五十九)
梁国全境在经历的短暂的一年的和平之后,兵乱还是趁着风雪的掩护悄然推进了。萧绎其时仍在龙光殿论述《老子》经义。在得知魏兵压境之后,只是短暂地将其中断,先后征召王僧辩与王琳入京赴援。
但朝中内外不过戒严了几日,他又重拾书卷,继续讲学。“临乱而不危方是圣人本色,张皇失措只会叫天下人看轻了他。”萧绎如是想到。
他并非对于眼前的危险一无所知,当他站在城楼上,看着南国百年一见的纷飞大雪之时,就早有了预感,只不过绝望这种情绪到了极点,反倒是不显不露的。
前几日,有一颗流星忽而坠落在城中,砸毁了数间民屋。萧绎得知此事后,亲率太史令前去查看。他问太史令,“眼下这兆示是吉是凶?”
太史令支支吾吾,不敢应答。萧绎亦是怆然,自言自语道:“这还需问么?还需问么?”他命下人取来蓍草,自己亲自占卜。卦成,又以龟甲占卜加以印证,随后便全弃在地上,无人敢上前问询,只听到一个凄凉的声音:“吾若死于此地,岂非命乎?”
他命左右各皆散去,只留下亲信太监朱买臣留待身边。“买臣,我数月前夜观玄象,视之岁星在井,荧惑守心。恐有大乱起,今果现于世矣。天命诚不我欺!”
朱买臣见皇上如此,不知如何提振其心。只得说道:“此皆宗懔、刘懿等贼子所致,若非当初他们执意定都江陵,圣君眼下又怎会深处险境,依老奴看来,唯有杀此二人,才能告慰天下。”
他虽是楚人,但当时也是力主迁都建康的。他代表了眼下江陵士民中的大多数,将宗、刘二人视作因私忘公的奸贼,必欲杀之以泄恨。
“罢罢罢,定都之意,皆出于我,他二人又有何罪过?”
朱买臣见状也就不再说话。他想不明白:“官家平日里动辄因为一些小事就迁罪于他人,为何在此存亡之际反倒竟能够自省其过?最近几月以来,皇宫内接连出现墙壁倒塌,宫门毁坏的现象,我劝其修缮,官家也是不允,只是反复说道,“要听任自然,不可违背天命。”人事即寓于天命,自然又岂是不许人为之理?”
萧绎突尔撕掉袍服上的衣角,咬破手指,用鲜血在丝帛上写了几个字递给朱买臣。“你将这份帛书,交给王司徒。”
朱买臣接过一看,只见其上赫然写着:“吾忍死待公,请卿速至。”朱买臣读罢,已是涕泗横流,不能自制。哽咽道:“老奴定日夜兼程,送至司徒军中。”
朱买臣当天夜里便悄悄缒下臣去,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萧詧和魏军的包围,接连几个昼夜,不停赶路,终于是将萧绎催促请援的诏书送达至王僧辩军中。
不料王僧辩看后却婉言道:“行军打仗,不同于传递书信。若日奔夜袭,强行急驰,纵然早些赶到,可士卒到时均亦疲乏至及,对于王事,亦是无益。”
朱买臣闻言忧心忡忡,他未曾外出监军,不晓军事,也不知王僧辩此言到底有几分实几分虚,更不敢当面质疑他,担心他一怒之下,故意拖延行程,自己反是害了主子性命。只得在心里默默祈求江陵军士,能再奋勇坚持一段时日。
朱买臣不知道的是,不论是从建康奔赴的王僧辩,还是自广州驰援的王琳。
纵然早个三五日到达江陵,也是无用。二十六日,胡僧佑率军出战,战败。二十九日,胡僧佑再战,萧绎亲上城楼督军,仍是无用:僧佑将军肩负流矢身死战场,西门守卒暗开城门迎接魏军。
梁军的溃败快得超乎想象,好似合抱之木骤然倒于西风之将起,千里之堤忽而决于大浪之未及。其实这都是表象,若往深了看,往里了探。才知这参天大树早就被蛀虫凿得内里中空,这百尺高堤早就为虫蚁啃得满目疮痍。是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折腾,也受不住一斤一两的负重。
梁帝在敌军方破城门之时,就独自一人伫立在藏书阁中,他穿行在高上屋顶的书架下,游走在淹没四方的籍海间。他拿出一本《礼记》,看到其中的《曲礼》一篇,倏尔忆及往事:“幼时父皇让我背诵《曲礼》,在座诸皇子无一人能背,唯有我一字不漏,尽皆熟记。纵然我聪明颖悟,早早便识得了这些圣贤书,又有何用!”
继而再往前缓缓而行,是一部《论语》,旁边还附有父亲所作的《孔子正言》,萧绎想来自己年轻时亦颇为仰慕孔子,立志效法先圣,而今再看,是如何不识正道邪!
皇帝又往前走了走,翻开一本《庄子》,见得其中《养生主》一篇,首先映入他的独眼之中的便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这段话。
“殆矣!殆矣!”萧绎忽而两手抓住庄子,狠力拉扯,顿时将其撕得粉碎,残页废纸零散地搭在他的冠冕之上。
守藏使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他见萧绎如此失态撕毁经籍。也不多说话,只是默默地蹲在地上,将《庄子》碎片一一拾起,整理好,依旧放归原处。
萧绎继续往前,终于是走到尽头,最里面的,都是他自己的著书,他首先翻开最为得意之作《金楼子》,阴阳怪气地念道:“先生曰:余于天下为不贱焉,窃念臧文仲既殁,其立言于世。曹子桓云:立德著书,可以不朽。杜元凯言:德者非所企及,立言或可庶几。”
他一遍念诵,一边狂笑:“此人是何痴愚也!”
“拿火来!”萧绎勃然变色,尖声吼道。
守藏史却无动于衷,只是不住地叹息:“陛下至于今日,当求诸于己,是何反还苛责经典?”
萧绎见一个小小的守藏史竟敢违抗圣命,一把将挡灾眼前的这位老者推开,自己亲去取了一束火把来。走到排排书架之前,将前圣所著,一一点燃,火光映出了他扭曲的面貌,既是流泪,又在狂叫:“文武之道,今日尽矣!文武之道,今日尽矣!”
守藏史亦是痛哭:“陛下可曾记得,这些经籍都是您以往爱若性命的。多方寻找,遍寻名士才以浩浩十四万卷堆满这整间楼阁!”
“萧世诚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此物害人,我故除之。”
说完,便将火把往远处用力一掷,整座楼宇当中顿时蹿出了千万条火蛇,舞动着,狂欢着。而萧绎至死都立在原地,看着古今图书在烟火中消失无踪。
守藏史亦不肯走,他在火灼烟熏之中呼喊奔走,直到死时怀里扔拥抱着几卷经籍的余灰。
魏人找到梁国皇帝的遗体之时,只剩了一具烧焦的骨架。萧詧将他叔父的骨头挫成灰烬,拾去泡了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