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马尾
一个人总是有很多故事可讲的。我下面要讲的故事或多或少会有几个儿时的女生,这不怪我早熟,要怪只怪我乡下的爷爷。
爷爷本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却喜欢在围满弟妹的饭桌上调侃刚上小学的我,"你到底在学校把对象给瞅下了没有?有差不多看上的快早点给你收拾个媳妇吧。" 对于这样突兀的问题我茫然无措,起初沉默或者一口否认,但年幼的我经不住爷爷不胜其烦的唠叨,就试图用肯定的回答蒙混过关。不想爷爷听到后开心的跟捡了钱,接下来的问题水到渠成,诸如长的乖不乖,眼睛大不大,家是哪里的,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等等。我就鞠红了脸,咬着后槽牙,支支吾吾的把某个女生抬出来应付。当然我抬出来的女生不是一个,是每年都与时俱进花样翻新,为了圆谎还得编些互送铅笔橡皮的暧昧故事。在对付爷爷时,我还注意到了弟妹们伸长手臂夹菜时忍俊不禁的表情,我的秘密就这样在饭桌上被一次次曝光,成为大家永不枯竭的话题。
这样的事年复一年,使我心里很早就催生了一种奇怪的求偶意识。这就像一株滋生蔓延的野生藤蔓,缠绕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
我的初二是跟一个胡姓女生同桌的,胡女生梳着一条活力四射的马尾,穿一条泡泡衫和黑色健美裤,走路蹦蹦跳跳。胡女生家是印刷厂的,印刷厂是我跟铁柱经常去玩的地方,我们从堆满废纸的屋子窗户一次次跳下去,把自己埋在油墨清香的白纸碎屑里翻滚。但我在印刷厂出没的时候从未见过胡女生。客观说来,胡女生并不难看,肤色淡棕清秀俏丽。但她不知道我当时的眼光很高,当胡女生找我说话时,我便仰着头,用眼睛余光对她边瞥边想,胡女生要是白一点就好了,胡女生要是双眼皮就好了,胡女生要是不咋咋呼呼就好了,胡女生要是跟段女生一样留长发就好了。
可胡女生的马尾太大太长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喜欢做出转拨浪鼓一样的甩头动作,那辫梢因此会刷到我的脸庞,除了麻痒还有刺痛,我很讨厌那个横冲直撞的马尾,对她严肃的提出一次次抗议,但胡女生只是呲着白牙对我意味深长的微笑,而那马尾像受了鼓舞甩的更欢了,有一次我注意到胡女生甩头时竟然笑意吟吟,原来她很满足于这样用发梢给人刷脸,我的左脸和鼻尖便这样被日复一日的抽打,甚至有几条发丝放肆的飘进了我的嘴巴,被我锋利的犬齿叼住后撕扯了下来。
后来我就改叫她胡马尾了,胡马尾就礼貌的喊我郭蝈蝈了,大概又觉得不过瘾,还加上郭蚂蚱郭臭虫平底锅之类。
胡马尾的废话多,每天都要凑过来聊天,我瞥瞥她顶多冷冷的回应几句。因为我当时在惦记教室那头的段女生。段女生长发飘飘,皮肤白皙,安静淡雅,学习又好,段女生跟我后面的光头吴博都来自72号信箱子校,子校的孩子都是一道上学放学。我很羡慕放学前,段女生像招呼亲哥们一样,远远冲着光头吴博打个响指,吴博就会意的抬起他的光头咧着嘴巴呵呵傻笑,吴博跨起他那个土的掉渣的印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帆布书包,屁颠屁颠的跟着段女生。然后我就用灼热的目光托举着他们一前一后跨出教室,等他们背影消失在门口,我就开始让自己灵魂出窍,远远跟着他们,我看到他们校园内走路一前一后,出了校门就一左一右,到了县城北干渠边僻静处就牵了手,还看到落日余晖下一只红蜻蜓盘旋在段女生的发梢上,又落在吴博的光头上,我还看到光头吴博呲着黄牙对着段女生憨笑,而段女生回头又冲我风情万种的莞尔一笑,嘴角还泛起了两个乖巧的酒窝。
我在玩出窍游戏的时候,胡马尾试图跟我说话,但这是徒劳的。胡马尾对事情一无所知,但还是坚持扬起那张真诚的脸找我聊天。
可我别出心裁的在桌子中间用铅笔刀刻了一条分界线,起初我们为刻线位置是否公平发生过激烈争论,但争论很快就在我的厉声呵斥下戛然而止。此后在课堂上,胡马尾便跟我放平胳膊抵触在那根线的边缘,我对那条界线的敏感度远高于教室里的老师和黑板,我像一条埋在淤泥下的鳄鱼一般潜伏等待,当胡马尾那条瘦骨嶙峋的肘关节略微越界的时候,便悄悄抽回胳膊蓄满力道撞击过去,我听见两块关节在黑暗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我看到胡马尾脸部扭曲抱着胳膊在咝咝的吸冷气,那条马尾同时在颤动不已,就像一头挨了皮鞭受惊的马在逃命。我却在一旁暗自冷笑,胡马尾当然不会知道,那时的我正在练一种铁砂掌,每天要对着墙壁打一沓子草纸,我的铁砂掌找不到地方施展,对于送上门来的胡马尾当然不能放过。
此后我们围绕界线的争夺变得旷日持久,我像一个士兵忠实捍卫边界的尊严,胡马尾的肘关节则一次次遭遇我的袭击,胡马尾在肘击上吃亏后发现了女生的独门武器拧掐,我的胳膊由此多了许多紫斑红印,我们就这样在相互的疼痛中获得了某种课余的消遣。战争在你来我往反复拉锯后终于变得疲惫而无趣,我们坐下来一起研究用怎样的动作做出的肘击或拧掐更疼,理论之后便是在各自的身体上实验,然后在相互龇牙咧嘴中享受着痛感带来的快感。
但我没有想到胡马尾会把研究成果报复在我身上。
在一次我课堂昏睡的时候胡马尾给我上臂柔软处给了电光火石的一肘,然后用她修长的芊芊指甲拼命掐了我的胳膊大腿或者腰腹,从睡梦惊醒的我嘴角拖着那条黏稠口水形成的透明丝线,面目狰狞的瞪视她,"咋啦,要造反是不是?" 胡马尾那花容失色的脸庞便略过一丝惊鸟式的惶恐。
胡马尾的马尾一成不变,我的恶声恶气也一成不变。我们之间的明争暗斗继续上演。但有一天她终于换了披肩长发,长发挂着蝴蝶结,黑健美裤换了长裙,薄薄的嘴唇还似乎打了口红,眼神收敛了古怪精灵,多了些莫名其妙的矜持,胡马尾这身行头让我耳目一新,终于换来了我的正眼相看。
我头一次注意到胡马尾除了彪悍狂野还是有几分黑牡丹式的妩媚,我仔细端详了胡马尾游弋不定的单眼皮细长眼睛,那里竟闪烁着灵动之光,长发乌黑晶亮且散发着海鸥洗发水的味道,长裙下露出的一截小腿肚子虽短小却也光洁,胡马尾虽没有段女生淡雅高贵但也清秀可人,于是那天的我开始有了良心发现后的忏悔,忏悔忽略了身边这位本该怜香惜玉又忠心耿耿的女生,忏悔总是拿她猴子般的躯体当拳靶。
于是我就心平气和的跟她聊了一会儿天,话题是某道我们都不会的数学题,胡马尾在跟我聊数学的时候明显心不在焉,眼里一池秋水,往日的叽叽喳喳销声匿迹变得轻声细语,我们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她取之不竭的草稿纸就是印刷厂白拿的,我便提出来给我也白拿几沓纸,因为我练铁砂掌差一点火候就可以大功告成了。胡马尾听到这个突然开始掩嘴嗤嗤发笑,我对她的反应有些不悦,于是便给她看手掌根部的些许老茧,胡马尾试图伸手触摸老茧时我缩回了手说,"你带不带纸,带纸就给你摸。" 胡马尾笑的前仰后合了,我挽起袖子又说,"难道我的铁砂掌你没有吃够苦头么?不行了再试试?"胡马尾这时已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了。
胡马尾的笑让她原形毕露,披肩长发这时像一把拆散的拖把头,我突然醒悟胡马尾刚才的淑女矜持是伪装的,而且等胡马尾笑够了直起身子,我又发现,胡马尾涂了口红的嘴角竟然溢出了白色的唾沫星子。我盯着那团若隐若现的唾沫星子,心里像河沟泛起了一层白腻的肥皂泡,我仓促的打断胡马尾的话题,厌恶的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胡马尾怔了一下,抬手背抹了一下嘴巴,就是这个动作使我迅速失去了继续跟胡马尾的交流兴趣。也使我重新陷入到遥不可及的段女生的无限遐想中去。
但或许我真的跟段女生没有什么缘分,总是说不上几句话,我对段女生的遐想因为过多的灵魂出窍而疲惫厌倦。
日子就这样像水一样流过,胡马尾跟我的打闹逐渐收敛了,我不再肘击她,她也不再拧掐我,我们的相处归于平和,胡马尾含情脉脉的时候很多了,除了带来源源不断的雪白草稿纸,有时候会带来一些零食跟我分享。我吃到过她奶奶给她烙的洋槐花甜饼,她书包里的五香蚕豆和藏在铅笔盒的辣椒酱。还享用过冬季借给我的暖手套。胡马尾也不再总是留马尾了,她经常换成飘逸的长发。胡马尾以前爱打闹,现在却喜欢发呆了。
也许是我跟胡马尾说话太多了,不苟言笑的班主任注意到了我们,在一个阴沉的冬日早晨,班主任不动声色的下了命令,把胡马尾调到了我后面很远的地方,又把那个位置的周姓女子调到我旁边。周女子不苟言笑,脸部宽大,有两只细小的朝天鼻孔,在说话时一张一翕,面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怨气。周女子也有一只马尾,但那马尾枯黄干瘪只有可怜巴巴的拳头大小,像刷锅洗碗的毛刷子,周女子不像是个女孩倒像是个家庭主妇。当然我再也不担心那样的马尾会刷到我脸了。周女子坐座位有些霸道,胳膊肘习惯性的摊开来,那条可怜的分界线被践踏了无数次,可我懒得计较了,反倒经常蜷缩回我练过铁砂掌的胳膊肘,给周女子让出一大片领地。周女子谨言慎行从来没有半句多余的话。以前我总是厌恶胡马尾话多,可如今却寂寞极了。
于是我不自觉回头扫视后面角落的胡马尾,我看到胡马尾在手托下巴面无表情的看黑板却不跟我对视,我又多看了几次,但胡马尾只是匆匆扫了我一眼就埋头写作业了。我忍不住又玩了一次灵魂出窍,我临空飘到那根马尾上面俯视下去,原来胡马尾并没有写作业而是在抄流行歌词。我正要看清写的什么歌词时,胡马尾突然伏在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啜泣了。
胡马尾从此变得沉默了,我很少听见后面传来胡马尾的欢声笑语,她真的比以前爱学习多了。
初三分班后我就很少见到胡马尾了。也许我们经常擦肩而过,也许换了衣装,但我们很少认出对方。
后来我在初三毕业前又碰到一次胡马尾,她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穿一件浅蓝色夹克衫,头发披散下来,她变得稳重多了,走路不再蹦跳,神色平和安静,她看见我竟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上一层不易察觉的微红。我正欲上前说点什么,但她匆匆扫了我一眼便茫然的东张西望了。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胡马尾了。
但我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我们又相聚在一张饭桌上,他们说那个木讷呆滞的戴眼镜胖女人就是胡马尾。可我看过去那头上没有马尾,而是高高盘起的发髻,没有马尾我根本认不出胡马尾。饭局上的聊天拘谨又无趣,那个女人的目光跟我匆匆接触了几次就躲开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胡马尾,也许我应该查验她的身份证。
但我毕竟见到她了。
不,不是这样的,没有聚会,没有饭局,也没有高发髻,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
原来初三毕业前那次,就是我最后一次见胡马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