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
老爷子忽然就倒了,在老婆子没了之后的半年多时间里还一直好好的呢。
老头儿穿着华丽、尊贵、漂亮、而且很是合体的宝蓝色寿衣平平正正的躺在用了多年的席子上。老爷子从民国走来,忙活了一辈子庄稼地,八十年里最风光的时候腰背都不曾这么直过。
最亲的小辈儿们都在屋里静候着,二儿子时时刻刻的盯着挂表。秒针发出“咔咔”巨响,给老头儿悠晃舞动的胡须伴奏。院子里的亲友在抽着烟低声拉着闲话,耳朵却紧听着屋内的动静,随时准备接收进行后事工作的嚎啕信号。
屋里屋外的人都在等着,等着这个家里扔在残喘的老头儿不再残喘。
两个小孙子在屋里砖地上玩琉璃球,悄无声息的就把一个球玩到了老爷子床底下破了口、踩得鞋底跟鞋面一样薄的黑布鞋里去。小家伙还没跑到破鞋边捡球,就被四儿媳妇吊着脸“啪”一下打在后脑上。四儿媳妇把两个小孩子提溜出门,让院儿里一个近门嫂子看候。小家伙用憋屈的眼光数着手里的琉璃球。
没等四儿媳妇跨过堂屋门槛,近门嫂子一把将她拉住。
“妹子啊,你们是不是该问问老大爷是不是心里有没了的愿呐?让老头儿赶紧干干净净的走,可别再遭这罪受了!”
四儿媳妇回到屋里,嫂子们都在盯着她的眼睛,互相看看对方哭丧难受的脸色。四儿媳妇捅咕一下旁边死气沉沉正在低头看指甲的丈夫。四小抬起头来,和二哥四目相对,他抹掉了晾在鼻尖的泪珠,跪到老爷子床前,两手无力的握住那只又老且僵的糙手,一瞬间热泪又站到了鼻尖。
四小嗓音哭呦:“俺爹,恁心里还有啥事儿没了?”
后辈儿们紧围床边,门口也挤满了近门亲友的脑袋,两个小孙子被推进屋里。
老爷子死了一半的眼睛虚盯着房梁顶木上垂下的一缕干树皮……等了一会儿,用只出不进的同小鸡儿一样疲弱的气息说“别埋太深,我睡觉出不来气儿……”
这时候,墙上的挂表秒针前后抖了两抖,不动了。
两个小孙子靠着木门比大人哭的都用力,用力到青色、蓝色、黄色的琉璃球们接二连三的从那双松软的小手里洒掉,滚了一地。
一个月过去了,儿子们陆续离家工作。
老四一家吃罢晚饭。老四媳妇在收拾碗筷,老四朝床上一躺,抱过来儿子,拿黑脸在儿子小脸儿上来回滚,亲昵的说“爸爸明天就出去挣钱喽!回来给我儿子买个学习机。”
小孩儿特别讨厌一个老男人呼吸到自己鼻子里的嘴臭气。儿子用小手去推老四的脸。并不识相的老四顺势牵过儿子的嫩手手,揉捏了一会儿,眼里就泛了泪花。
“咱爹没那天,我就那一回握过咱爹的手。”
老四媳妇把洗好的碗摞放进橱柜里。
“啧!大黑夜的说你爹干啥!?”
老四没说话。
老四媳妇想起了件事,很认真的问:“咱爹那天说的那句话咋那吓人哩?”
老四吸了鼻子、挤了眼,说:“俺娘听不见俺爹呼噜声睡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