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短篇】长相思——李白和他的酒壶
大巧若拙，大象无形
若拙的亲笔书传到若水宫的时候，已经是她下凡的第二十个年头了，我略有些迟疑的打开了叠做桃花瓣状的信纸，里面是写的整整齐齐的一篇李白的诗：
长相思， 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 摧心肝！
这死丫头，这番缠绵诉说爱意的诗句，断不会是写给我的，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把它重新折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信封里，我唤侍女：“灵素，去请上仙来一趟吧。”
【一】
那年长安城一片繁华，出了一位谪仙一般诗人，引得人人传颂，又听闻他“斗酒诗百篇”，各路好友送来的好酒便堆了满屋。诗人也从不推辞，他太明白酒对自己的重要性，一日不饮他便浑身奇痒。
若拙喜欢坐在酒壶上笑他贪心，每每笑起来，就像一只扑闪扑闪的小蝴蝶，前仰后合的，李白怕她掉下去，有的时候会像提小猫似的把她扶正，若拙就不笑了，滴溜溜的睁大了眼睛看他。
“说，你这小鬼干嘛来找我啊？”
若拙低下头，对着碰碰两只食指：“上仙，人家也想体味人间繁华。”
“可你知不知道，你离了那若水河，会蒸发的很快……”
作为一只若水河边的小花妖精，她当然知道，可是她也知道，上仙就这么一次历凡的机会。
“上仙，你就让我待在你的酒壶上吧！酒壶上有若水的味道，我不会蒸发掉的。”若拙眼巴巴的看着李白。
李白无奈的叹了口气。
【二】
据说当今圣上要招李白入宫做翰林，只留了三五日时间准备，李白便被一顶大红轿子抬走了，唬得若拙以为李白是进宫做妃子去了。宫里一应俱全，李白随身的酒壶就被搁置在家了。
若拙每日坐在酒壶上闲的发慌，全靠周围的人谈论李白的“奇闻异事”打发打发时间，什么让当今贵妃研墨了，让当今最红的公公脱靴了，这一桩桩一件件，让若拙不禁为李白捏了一把汗，她心下时常暗忖：这上仙不愧是上仙，这从前在仙宫的脾气真是一点儿没改！
然而正当她拿到热乎乎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遥想贵妃的美貌之时，李白竟然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当然，这灰头土脸是若拙认为的，因为李白容貌虽然未变，但是那股神气显然不足了。
他根本没管若拙还斜倚在酒壶上，径直抓起酒壶，仰着脖子一阵豪饮，这边若拙小小的胳膊环着酒葫芦，生怕自己就这么掉下去，摔掉几分凝聚不易的精魄。
李白忽的放下手中的酒壶，若拙以为他终于想起了挂在上面的自己，却见他略皱眉头，开口吟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三】
李白拿着圣上赏得那笔钱到庐山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几月份，若拙只依稀记得她那时困得要死，想来并不是花开得季节。自那之后，她跟着李白走了不少的名山大川，他喜欢一人一剑一酒壶，身上背着一两件换洗的衣服便逍遥出行。
有的时候，他们流连于楼台歌榭，有的时候他们投宿于酒肆人家，不管选什么样的去处，李白总会在两相权衡之后选那个最贵的，很多时候连不吃不喝的若拙也忍不住开口劝他两句：“上仙，人间不比天宫，还是勤俭持家为妙……”
然后她就会听到那句振聋发聩的金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可是那肩上的包裹看起来越来越轻，若拙实在是担心李白会不会哪天把自己赖以生存的酒壶典当出去？
若拙扬起小脸狐疑的看着他，李白哈哈一笑：“看什么，再看，把你当了换个新的。”
若拙浑身一颤，抱紧了葫芦。
【四】
李白做了永王李麟的幕僚，是若拙后来才知道的事儿，那几天李白特别兴奋，当初在长安的那股热情仿佛又回来了，他忙着给永王写檄文，忙着给他筹谋划策，他告诉永王可以乘乱成为李唐中兴之主，他李白要做就做治世之能臣，绝不是皇帝身边豢养的什么宠物。
只是，失败来的太过猝不及防。
若拙从李白口中知道了一个新地名——夜郎。
他将要被流放夜郎。
那几天的星星明明同样闪耀，李白却看不见了，他坐在小船舱里，默默饮着酒，押解他流放的那名官吏长长的影子投进船舱，连李白的清瘦的面孔也被遮住一半。
若拙一声不吭地瞧他，短短几年，他老了太多了，眼睛有些凹陷，皮肤不似从前白皙，鬓边的两缕碎发也已不似从前飘逸。但不知为何，若拙却很想摸摸他的面颊，虽然这么些年，加上天上的一百年，她都很想摸摸，但是从没有像此刻如此想要占他的便宜。
他均匀的呼吸透出淡淡的酒香，若拙顺着他的肩膀小心攀了上去，伸出猫爪般的小手摸了摸他胡茬很重的面颊，他睡着了，睡得很沉。
【五】
若拙想，怪不得总说世事无常，这不，他俩还没到夜郎，皇帝的一纸大赦便千里迢迢的赶来了，他们不用去夜郎了，可以转头回家了。
李白笑得合不拢嘴，若拙也跟在身边开心的笑起来，李白的酒壶这几年磨损的厉害，那上面的若水气息也是越来越少了，近来若拙觉得自己好像变矮变瘦还变得更加透明了，李白有时跟自己说话，似乎都要反复仔细的找找她，才能看到。
李白严肃的赶她:“你快些离开吧，你再不走，恐怕就真的要灰飞烟灭了。”
若拙笑嘻嘻的摇摇头。
“你是不是傻啊？你跟着我做甚？”李白的眉头皱的越发紧了。
若拙不答话，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跟着李白，就像在若水宫的百花宴上，只要一看见他，她就魂不守舍的走不动路，她花了十余年的功夫得以突破仙凡结界，就是希望能在他身边守上一世，而不是只能远远的看他在上仙中傲首回眸。
说话中间，船剧烈的摇晃起来，夏水过后，三峡的水流越发疾了，他们的小船在急流中似乎是触着了礁石，有些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
站在船头的李白，因为饮了些酒，有些醉意，身体难以保持平衡，一个不留神跌入了湍急的水流中。
【六】
我把那信交给了姗姗来迟的太白金星上仙，他打开来仔细的一行行看过去，半晌没有吭声，虽然是他下凡历劫时所写，但是当他重归仙位，那些凡间俗世就已是隔了前世，他自惭的笑笑，如今的他写不出来这样的诗。
“若拙后来怎么样了？”我开口问他。
他思量了一下，缓缓说道:“那时我掉入水中，急流入口，自己又不熟水性，以为自己劫数将尽，但有一缕牵引的力量把我硬是拉到了岸边......”
“是若拙？”
“嗯嗯，是她。”太白仿佛若有所思，陪着自己经历那么多困苦磨难的人，是只小精灵。他接着道:“可是我的酒壶被水流卷走了，此后我病重而亡，再也没有看到那只“小猫”......”
我黯然，若水畔的花草决不能沾凡间之水，那会加速他们的消亡，若拙定然已经消失了，不留一点儿痕迹。
“这诗，”他停顿了一下，“我可以留着吧？”
我讶异的点点头，太白金星便缓缓离开了，身后一地月光下泻。
若拙总算有一丝宽慰，我有些释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