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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之光】|不将颜色托春风

2020-07-26  本文已影响0人  江岚_美国

似痴似醉弱还佳,露压风欺分外斜。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

晴霞艳艳覆檐牙,绛雪霏霏点砌沙。莫管身非香案吏,也移床对紫薇花。

   — 宋·杨万里《凝露堂前紫薇花两株,每自五月盛开九月乃衰》

生平第一次见到的紫薇花,是祖父从山上折回来给我的,粉红色。我祖父生前每天透早起床去爬叠彩山,几十年风雨无阻。一年四季里,山中的野花不知凡几,他给我带回来的只有这一次,这一枝。那花盛开的花瓣轻绡茸茸,形状极其别致,与蓓蕾参差在枝头,虽不香却楚楚动人。我问祖父这是什么花,祖父回答:

“这是紫薇。诗里说‘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

我从此记住了这两句诗。后来知道诗句出自宋代诗家杨万里,却再没见过这花。一直到2010年盛夏回国,从武夷山去福州的路上。我坐在车里,高速公里两边的紫薇成行成列驶入视野。白色粉色、深紫浅紫,竟然还有红色蓝色,枝叶相继,五彩缤纷。累累的花朵都聚拢在枝顶,艳阳下明丽而不妖娆,繁盛而不飘坠。那一段近于坚韧的蓬勃、近于自得的昂然,在野地里杂乱的背景衬托下格外突出。

春风花事大多到荼蘼而尽,却与紫薇不相干,紫薇是盛夏的芳菲。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祖父吟过的诗句,也想起了我的小姑姑。世间万物,似乎总有些造化生成的特殊关联。如果女人都如花,则在我看来最像紫薇花的女人,非我小姑莫属。

小姑是我的生活范围之内,为数不多的美丽女人之一。她的脸型有我祖父阔腮广额的饱满,五官有我祖母眉清目秀的细致,而皮肤白皙细腻。二、三十年前她风华正茂,笑起来唇红齿白,脸颊上一双梨涡隐约,总让我们那破旧的老木屋瞬间明亮起来。

我小姑最擅长的活计,自然是美丽女子们理应拿手的那些:裁剪缝纫、刺绣编织。当年她有一个很大的蓝色封皮硬纸盒,里面装满了各色图案花样、绣花线绣花绷和大大小小的竹针钩针。我小时候,样板戏正红火,她去看了一场《智取威虎山》回来,觉得小常宝那顶帽子又暖和又好看,没几天就琢磨着用鹅黄色毛线织出一顶来给我戴上了,看到的人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织出来的。我还有过一条短裙,用细白布八片拼接做成,款式很简单。小姑用深粉色起亮白的丝线,在每一片裙摆上绣出一朵盛开的蔷薇花,那条裙子便出奇地漂亮了。那年头,整个社会都物质匮乏,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更有限,可是我小时候一直被打扮得相当齐整,全仗着她的一双巧手。

诗里描绘做女红的年轻女子,大多“端坐窗纱,无闷无愁学绣花”,总在楼台山色间,柳下莺声里。我小姑不是的,她的聪慧玲珑,不是温室里娇生惯养的那一类,尽管,她是他们兄弟姐妹间年龄最小的那一个。

那时受政治运动冲击,我们全家人都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早先,祖父靠拉木板车运货维持家计,每天面朝马路背朝天,将满车货物从城北拉到城南。中午时分停在离家最近的街口,小姑去送饭,然后帮着祖父把板车推上街口转弯处那个大大的斜坡,风霜雨雪都不间断。等小姑高中毕业进了工厂,祖父不用再拉板车了。而那一份在机械厂流水线旁长久站立,还得三班倒的工作,却让我小姑的双脚久不久严重浮肿,多年寻医问药都不见效果,留下病根终身未愈。

她下了班回到家,我印象最深的画面是她用扁担穿起厨房墙根下的两个大木桶,去河边挑水。那木桶真的很大,盛满水的时候我试过拼尽全身力气去挪,也动不得分毫。可日日在小姑肩上从河边到家里的,不是一个,而是一对!小叔心疼她,总叫她不要去了,等他下了班自己去。我小姑笑笑,答应着,第二天下了班还是去了。夜里,她还要帮着祖母做很多贴补家用的零活儿,比如糊火柴盒、剥瓜子仁、拆棉线之类,常常要忙到很晚。

多年以后聊起来,我小姑说,她只是想帮祖母多分担一点儿,当时也没觉得有多辛苦。她就是这样的,性情遗传了我祖父母的坚韧、顽强,又比他们还开朗爽辣。她自己说话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也不许我们扭捏作态。平日里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吃要有吃相,这些也是祖母一贯的训诫。我生来手笨,老大了都不会自己梳头,每天早上祖母或小姑要给我编辫子。祖母是天生的左撇子,她给我编的两条辫子,总有一条是反的,小姑编出来则又紧实又漂亮,好多天不散不乱。可她赶时间去上班,手上的力道又大,揪着我脑后三千烦恼丝一路编下去,不许呼痛,还要保持脑袋不动,真不是开玩笑的。等到她给她自己的女儿,我的小表妹梳头,依然是这一套老规矩。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每次回家撞见都心疼,要接过手来。不过我给小表妹编出来的辫子,始终不如小姑编的那么好看。

后来我出嫁、漂洋过海,起初在国外处境艰难,总让小姑忧心牵念,国内的家人当中,是她最早开通了国际长途电话。九十年代初期的国际长途电话,真不能算便宜,而我小姑的经济条件,几乎是家里各人当中最差的。她对我和我这一代的堂表兄弟姐妹,对她的兄弟姐妹,只知道尽心尽力,从不计较其他。我自小跟祖父母长大,与她相处的时间很长,我们名为姑侄,实则情同母女。95年圣诞夜,我在美国的医院里生老大,比预产期提前整整7天,她在千山万水之外,竟然能感应到我当时痛不欲生的挣扎。

我为人母,小姑自然升任姑奶奶了,迅速成为我的孩子们任意驱使的对象之一,先是老大,接着是老二。随着通讯条件越来越便利,我那两个丫头无论能否回到国内,想要什么总可以去找小姑奶奶,要自己的衣物、用品、零食还不算,还要加上芭比娃娃的行头。我小姑向来对她们有求必应,退了休以后更不在话下,哪怕自己成天到晚闲不下来。为我们这一群堂表兄弟姐妹和我们的下一代,针线上的东西,她做完一拨又一拨;我小姑父是东北人,小姑跟着夫家人学得一手做面食的绝活儿,平日里做馒头、包子一蒸好几笼屉,品相好看的分送众家叔叔姑姑,不好的留给自己。

2012年夏天我回国,住在小姑家。小小的两室一厅依然布满她自己缝制的装饰品,花色配套,纤尘不染。她也还是不施脂粉,而极修边幅,任何时候,都从头到脚穿戴得整整齐齐。大暑天,她一贯地怕热,尤其怕晒。一出门,包里必定有一把小扇子,太阳伞更不离手,哪怕只走两步路也要撑开。国内的太阳伞很精致,精致到让我看见一把,惊叹一次。她就去买来一把粉红蕾丝镶银线,还绣着花,做工十分考究的太阳伞,给了我。她自己撑开一把普通净色的,走在烈日下的街头,穿深紫色雪纺纱的直身裙子,黑色半高跟鞋,照样出众的雅致,没有一点老态。

自从在武夷山再次见到紫薇花以后,我就想找一棵来种。发现英文里把这花叫做“Tree Crape Myrtle”,象征着爱、青春永驻和美好未来。我终于觅得一株深粉色的紫薇,在前院种下的那个周末,国内家里打电话来,说众人照例聚齐了吃饭,饭桌上小姑又提起我小时候如何如何。如何如何呢?我问。大表妹只是笑,说,她只记得你最乖!

关于我的一切事情,知道得最详细的人莫过于她了,而她已不记得我曾经如何让大人们操心费神。沿着生活的轨迹,世事并没有对我小姑格外多情,但那些艰难磨砺从未消蚀她的良善,从未减损过她的宽和。踩着岁月的脚步,我小姑大方自然如紫薇明丽不妖、耐久不凋,不与春花争艳,也不妄自菲薄。

而我,只盼着园中的紫薇快快长大。在寒霜欺上枝头之前,接我小姑来美国,能有一天和她一起从容在异国的夏天艳阳下,共对那熔蜡粉须,和祖父当初给我的那枝一模一样的婉婉芳华。


后记:

这篇散文,作于2013年夏末,我结束国内讲学,回到美国,找到并种下了那一棵紫薇之后。终稿改定交出去,时序已进入早秋,《侨报》副刊于10月10日刊发。两天之后,国内家里打电话来告诉我,小姑被确诊为胃癌,且已到晚期。

此后,我再也没有回头去认真看过这篇文章。今日终于调出来,基本的结构未动,文字上修改颇多。而我小姑已过世数年了,园中那棵紫薇,后来也没有长大。我想,是不是该去另找一棵了?


本文由“文字之光”荐文官瑾字翁白居难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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