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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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午上班路上,夏雨被厂里几个小年轻叫住了,她们正坐在奶茶店的长椅上喝奶茶。作为厂里的“老人”,夏雨平易近人的工作态度深得小年轻们的心,几个小年轻都“夏姐夏姐”地叫。一个叫星星的小年轻跑进去帮夏雨也点了杯奶茶。
夏雨平时不怎么喝奶茶,她肠胃不好不喜欢奶茶冰透全身的感觉,也不喜欢奶茶又苦又甜的味道,还有,她觉得喝奶茶是年轻人的专项。奶茶动不动就是十几二十几元,她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女人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房贷车贷,觉得喝奶茶有些奢侈还不健康不如喝白开水。
星星把奶茶递给夏雨,“夏姐,我请客,是常温的,坐下来一起喝吧。”
夏雨看着这张诚意满满的脸,觉得拒绝就有点矫情了,接过奶茶,道声谢谢就坐下了。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不止三个。夏雨坐下来,捧着奶茶,耳朵里全是女孩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她喜欢这种吵闹,她从吵闹中感觉自己的心态也年轻了许多。
她吸了口奶茶,可能是糖多了点,没有那么苦,很细腻,她朝星星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又喝了口。
这时,电话响了,女孩们停止了说话都在寻找电话声源。
是夏雨的。
夏雨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想都没想就挂了。厂里最近天天宣传电信反诈骗五不要,不要接陌生电话都成了条件反射。
但电话锲而不舍的又响了起来,夏雨还要挂。
星星说:“夏姐,你接吧,说不定是有人找你有事。”
夏雨刚接通,电话那边就立即传来语无伦次的急促尖叫,“你老公被车撞了,你赶紧来吧。”
夏雨有些无奈,这种直白的把戏,话都说不清还想出来骗人?三岁小孩都不信。她揶揄道:“我没钱,别骗人了。”说完要挂。
“夏雨,我是赵阳,”这时,电话里传来男声,“你老公被车撞了,在人民医院,你赶紧来吧。”
夏雨一听是赵阳的声音,心跳就加速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赵阳是她老公章秋的同学,也是一名交警,主管安宁路一带。
她慌张地站起来,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乳白色的奶茶顿时跟她的心一样溢了一地。
她来不及跟女孩们说道歉,甚至没请假就丢下几个跟她一样受到惊吓的小年轻,头重脚轻地往医院赶。
2
在车上,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她想打个电话问问具体情况,但她的手哆嗦得厉害,也不知道该问谁。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她就是无法做到。
她的脑袋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医院搞错了,只是同名同姓的人;一会儿章秋只是皮外伤;一会儿全是章秋血肉模糊的样子,她被这个可怕的想法吓得浑身战栗。
她不敢想象章秋究竟会怎样,他们以后的日子又会怎样。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这个家怎么办?父母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她从来没有觉得二十分钟的车程过得如此漫长。
到了医院门口,她跌跌撞撞地下了车,看见一身警服的赵阳正在那焦急地等待。
“你不要自乱阵脚,医院正在急救,相信医生,相信章秋吉人天相,”赵阳看她脸色煞白,安慰她。
这个时候,任何人一句微不足道的关心都成了她至暗时刻的一束光。
她听了赵阳的话,仿佛有了一点依靠,一步一步的机械地跟着赵阳去了抢救室门口。
在去抢救室的路上,她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章秋和同事从银行办完事打的回公司的路上,被一辆风驰电掣的酒驾车迎面撞上,的士司机避让不及,被巨大的冲击力连车带人被撞翻至路边。司机当场去世,章秋和同事坐在后一排缓冲一下又系了安全带暂时都捡回一条命,不过,伤情都不容乐观,具体情况怎样,得等他们从手术室出来。
夏雨刚刚燃起的希望破灭了,她在医院门口看到赵阳时提上的一点力气又在慢慢消失殆尽,她害怕她在车上的胡思乱想会得到什么印证。她从接到电话开始就一直在竭力控制自己的眼泪,担心和难过都隐忍在心里,抱着一丝侥幸苟延残喘至现在。这时候,她再也控制不住开始啜泣,眼泪跟断了线似的往下掉,要不是墙上“静”字提醒她,她真想大声地哭一场。她的双腿也像灌了铅似的,已经迈不动了。
赵阳看她这样,有点自责自己的直言不讳。他伸出手去搀扶她,她扶住墙,肩膀一上一下抖得更厉害了。
赵阳说:“医生这不是还没下定论吗?一切等手术出来再说。”
夏雨强忍心中的难过,举步维艰的和赵阳走到手术室走廊,手术室走廊里的白色墙壁和白色日炽灯晃得她一阵眩晕。明明是初秋,她却感到阵阵寒意来袭。
手术室的门口上方的红灯还亮着,里面还在抢救。
赵阳看着她说:“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等下章哥出来了够你忙的。”
她缓缓坐下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盏红灯。她一直觉得红色代表旺盛的生命力,可在这里,那盏红灯却看得她浑身发冷。两个人明明只有一门之隔,却都在命运泥沼里挣扎。
“你先在这等,我得回队做记录,你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赵阳说。
夏雨没有力气回他,只点点头。
3
电话响时,麻木的她一激灵。她一看是婆婆打来的就挂了。这个时候家里人任何电话她都不敢接,她生怕自己这种无能为力的情绪会带给家人。
公公婆婆年纪大了,公公有肺心病,走路带喘,常年靠吸氧吃药维持生命,他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医院抢救只怕一口气上不来,她岂不成了害他的罪魁祸首?
她也不敢挂。
她只能装聋作哑。
电话执拗地响着。她仿佛看到老人拿着手机焦急地等她回信,她担心老人是不是有什么事或者知道了她儿子出车祸的事情。
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接通了电话。
“小夏,”电话那端立刻传来婆婆焦急的声音,“你们下班别忘记了给你爸带瓶氧气回来,我给章秋打电话没人接……”
“妈,别急,我下班就带回来,章秋出差了……”本来平时买氧气的事都是章秋的事,早上出门时,他还在说,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测。
她赶忙挂了电话,她怕自己再多说一句会控制不住情绪。
她该怎么办?
她盯着手术室门口那盏红灯,听见自己的心跳,她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还是缓解不了内心的焦灼与担心。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不知道这种煎熬般的等待要到什么时候。
有个穿粉色护士服的人推车路过,她像个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她扑上去,无限希冀地问:“护士姑娘,里边的人怎样了?”
护士半路被截却处变不惊道:“不要急,医生正在全力以赴,会没事的。”
这是她来医院听到最有力量的一句话“会没事的”。她想:既然护士都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
她的心里得到些许安慰。
可是,她又想都进去那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还没出来?是不是命在旦夕?
她狠狠责怪自己多虑。
她又想起婆婆刚才来的电话,迫使自己冷静。她用手掌击打自己的脸以此来清醒自己混沌的脑袋。
她应该变被动为主动,而不是在这胡思乱想,她想。
她颤巍巍地拿起手机给大姑子打了个电话,她一个人实在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压力,她太需要另一个人来帮她减轻一点压力了,哪怕只是一句安慰。
大姑子闻言,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说,“小雨,你说的是真的?我弟被车撞了?你别吓我。”
这种事还能诓人?她巴不得是假的。
大姑子抽着鼻子道:“你,你别急,我马上来医院,需要带什么东西不?”
她不知道要带什么东西,她只需要有个人跟她来一起面对和分担。她看着透出白色冷光的墙壁和日炽灯,恢复了一点点理智。
4
大姑子赶到医院时,她已经冷静了许多。手术室里的人就交给医生吧,她没有太多时间去伤春悲秋。
“小夏,”大姑子提着一大袋吃的用的匆匆赶过来时,看着夏雨红着的眼和苍白的脸心里被揪得疼,“我弟怎么样了?”
她摇头,哑着声说:“爸妈那里就不要说了,等下章秋出来时,我一个人守着就行,你给爸买一瓶氧气送回去再来换我,我得回去一趟,不然,他们会起疑。”
大姑子平时是个话痨,到了医院跟换了个人似的,就知道点头。
俩人实在没话说了,大姑子把东西就往夏雨怀里塞,“你吃点东西吧。”
夏雨哪里吃得下。
“那你喝点水,”大姑子说:“等下我弟出来看见你这样还得难受。”
夏雨勉强喝了口水。
姑嫂二人又没啥说了,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只有沉默地等待。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当手术室门口的灯变成绿色时,两人统一站起来奔向门口。
“医生,他伤在哪里?怎样了?”夏雨急切地问。
“主要是脾脏破裂,其他的等他醒过来再说,”医生拖着疲惫的身体说。
脾脏破裂,这是个姑嫂俩从来没听说过的伤情,但从医生的嘴里她们听出了伤势的严重性,他还在昏迷中。
夏雨的心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窖,她扑上去,就看见一张没有任何血色的脸干巴巴的,左手输血右手输液,鼻孔里插着氧气。她一阵眩晕,摇摇晃晃地就要软了下去。
大姑子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夏雨,”大姑子哭着叫:“没事,没事,我弟会没事的。”
“请保持安静,”有护士冲她们叫,“麻烦家属办一下住院手续。”
“我们先去病房,你休息会,我去办住院手续。”大姑子看着六神无主的夏雨说。
她像个傀儡被大姑子搀扶着去了病房,至于医生说了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就一眼不眨地盯着病床上那张毫无生机的脸。那张脸无喜无悲,人间疾苦与值得仿佛都与他无关。
她有些生气,她抓起他的手想狠狠咬他一口,可是,当她触碰到他冰冷的手时,她又突然心疼了。她轻轻地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语无伦次的对他说:“你要早点醒过来,不然,不然……”她说不出来了。
5
电话把她从悲伤里拉了出来。她抹了把脸,清了清喉咙,拿出手机。
是女儿班主任打来的。
她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女儿上初二了,每天一早去上学,晚上八点半下晚自习回家,出什么事了?
果然,电话一接通,就听见老师说:“章黎妈妈,孩子头痛发热恶心,你先接回家看看吧。”
她结结巴巴的,“头痛发热?”早上出门不就是有一点咳嗽吗?肯定是没喝热水加重了。
她有些懵,一个章秋够她慌了,女儿也病了。她苦笑,是嫌她不够乱吗?
她看看病床上男人,期期艾艾道:“老师,麻烦你叫孩子自己坐公交回吧,我,我有点忙。”
老师不乐意了,“你这家长怎么回事?有这么忙吗?孩子病了都不管。”说完,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她百口莫辩。
大姑子办好了住院手续赶来时她在病房里急得魂魄都飞走了。
“黎黎病了,”她急急地说,“她坐公交回家了,医院这里你先照看着,我得回去看看。”
“也好,”大姑子犹豫着说:“小夏,我带的钱不够,你还要带些钱来,医院欠着费呢。”
她一窒,她慌得忘记这一茬了,医院是个烧钱的地方。大姑子上半年又是帮儿子买房又是娶媳妇,能替她垫付部分钱已是至仁至义了,亏得她这么慌乱之中还能想到带钱来。
家里的存款寥寥无几。两夫妻的工资还房贷车贷、抚养孩子都占去了大部分。本来就没积蓄,这几年双方老人身体都不好还经常上医院,现在她到哪去弄钱垫付医药费?这飞来横祸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恍恍惚惚地走出医院,残阳如血,夕阳将她的影子拉的老长,她仿佛看到暮年的自己衣衫褴褛,举步维艰。
她差点走错公交方向。幸好司机随口多了句“上哪”提醒了她才没让她走弯路。
快到家时,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吸了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要佯装没事,不能让老人看出任何破绽。
进了门,婆婆正准备烧晚饭,公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猛然想起婆婆说要带瓶氧气回来的事,她有些懊恼自己碰事就忘事的坏习惯。
“你们下班了?”婆婆问。以前儿子儿媳经常一前一后进屋,婆婆习惯性的又这样问。
“妈,章秋下午出差了,可能,可能要几天才能回来,这几天就不用做他的饭。”她一边说一边去了房间。
“最近没听他说要出差啊,怎么都不说一声呢?”婆婆说。
“公司临时通知的,”声音从房间传出。
6
正说着女儿章黎回来了。
她看着女儿那张红扑扑的脸,赶紧走过去一摸,有些烫。
“哪里不舒服?”她说:“跟我先去医院。”
婆婆听闻,慌慌张张走过来,“黎黎,怎么啦?”
夏雨赶紧阻止婆婆:“妈,你们别靠拢免得传染,黎黎有点不舒服,我带她去医院看看。”这是实话,她说得正气凛然。
说完,她不顾后面婆婆的问话,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拎着女儿书包就出了门。
出了门走到小区,她全身都要虚脱,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捂着胸口长长地出了口气。
“妈,你怎么啦?”女儿问。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女儿说,她摇着头,答非所问:“别怕,妈带你去医院,你很快就会好,明天就能上学。”
稍作休息,母女俩就赶上去医院的公交。
到了医院,夏雨还是没有勇气开口跟女儿说她爸受伤的事。她带着她去了门诊。经诊断,女儿发烧加重烧成肺炎得挂水。
趁女儿挂水,她借口上厕所,匆匆跑去住院部。
大姑子正愁眉不展地坐在病床旁,看见夏雨,只是摇头。
“还没醒呢,”大姑子安慰她说,“可能是麻药的事吧。黎黎怎么啦?”
她走过去,看着病床上那张脸,想到女儿正在同一家医院挂水,悲从中来。
大姑子把她拉到走廊,“越到这个时候,你越不能哭,你一哭心就乱了,还怎么服侍他?黎黎怎么啦?”
好一会,她才平静,抽抽噎噎地,“黎黎在隔壁挂水,我还没跟她说她爸爸的事。”
大姑子也急了,“我去看黎黎。”扔下她就走。
7
她想起医院续费的事。
硬着头皮开始借钱。
厂里的领导已经从星星等几个年轻人嘴里得知她的情况,给她免了假。为了筹钱,她还是打电话给班长。
班长倒是很爽快地答应帮她跟会计说提前预支。不过,今天周末,只能等周一。
相对于后续治疗,她的工资是杯水车薪。这个时候,蚊子腿也是肉,她只有打电话借。
肯定不敢跟自己的父母开口,只能跟朋友借。
她暗暗嘘了口气,打电话给她好朋友娟。
可电话响了半天就是没人接。
再拨就是忙音,她有些气馁。
她拨另一个朋友的电话。还没开口,朋友哭哭啼啼地跟她诉苦说受不了要离婚,钱没借着,她还为朋友排忧解难,充当了劝说员。
她不知道她还能打给谁,她搜肠刮肚。
她咬咬牙,在心里对自己说,最后打一个,如果还借不到,就只能听天由命看章秋的造化了。她甚至闭上眼双手合十默念“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咦?
她听到有声音,睁开眼,果然,她的面前站了三四个菩萨。她使劲眨了眨眼,不是菩萨,有一个她还认识,是男人公司的杨经理。
杨经理看见她问:“章秋怎样了?”
她呶呶嘴,四人把病床围得严丝合缝,看着昏迷中的章秋,面露悲戚。
病床上的人不能说话,四人很快被病房里的消毒液熏得呼吸不畅。
夏雨送他们到门口,经理从随身包里拿出一沓钱给她:“这里是五万块钱你先收着,对于章秋二人遭遇横祸,公司和我个人都表示深切关怀,你呢,要振作起来,保险公司与肇事车辆正进行赔偿对接,你放心,一切有公司在。”
这是章秋受伤后,夏雨终于感到来自身后强有力的靠山,她红着眼一个劲地道谢。
虽然解决了章秋治疗资金的后顾之忧,可是,一旦坐下来,她的心里就乱成一团麻。章秋什么醒来?醒来后会不会什么后遗症?她该怎么跟老人说?还能隐瞒多久?这段时间老人孩子谁去照顾?房贷车贷怎么办?
还有,后天周日,上高三的老大有半天假要回家,能不能告诉孩子?他知道后学习会不会受影响?
她觉得自己从一个泥沼中爬出来又不断地陷入一个接一个泥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