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8)
阮籍和嵇康,都是不拘礼法、放达不羁的名士-----阮籍似乎还出格些,为什么嵇康被砍了头,而阮籍却得以善终呢?这个问题有点意思。
嵇康的死,固然与那封《与山巨源绝交书》以及后来为吕安的“不孝罪”辩护有关,但这两条还不足以置嵇康于死地,嵇康的死,与一个深得司马昭宠信的年轻人有直接关系,这个就是钟会,就是那个带了一帮人去拜访嵇康,却被正在打铁的嵇康冷落得颜面扫地的钟会。他对司马昭说:“嵇康,卧龙也,千万不能让他起来。。。据我所知,他与好朋友山涛绝交,真正的原因是他想帮助别人谋反,而山涛反对,嵇康恼羞成怒。。。”统治者未必真的在乎什么礼法孝道,但“谋反”两个字,一定触动了司马昭的痛处。只要涉及到谋反,统治者的态度,都是“宁可错杀三千,不肯放走一个。”
嵇康就不得不死了。
江湖名言“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话虽龌龊,理还真有几分。
钟会说嵇康谋反,当然是陷害。真正谋反的,恰恰是诬陷别人谋反的钟会。后来钟会与邓艾一起平定蜀国后,欲拥蜀自立,最后死于乱军之中,也算是报应。钟会少年得志,足智多谋,被比作西汉的张良,是个有大才的小人。
阮籍和嵇康脾气都很大,但嵇康一条道走到黑,至死不改。阮籍后来就改了许多,不那么口无遮拦了,不那么锋芒不露、随随便便得罪人了,尤其是注意不得罪“一把手”。以至于司马昭都称赞他言谈最为谨慎,每次与他谈话,言语都非常玄妙深远,从来不褒贬人物。至于行为举止怪诞、生活作风问题,只要不危及政权安全,统治者是不会深究的。所以,嵇康死了,阮籍活着,甚至还受到司马昭的很多优待。
平心而论,司马昭对阮籍还真是没说的。婉拒了两家的联姻,司马大将军也没觉得受了侮辱,利用职权打击报复;阮籍随便说了句东平好玩,他马上就派他去那里做官;还有一次,阮籍在母亲死后不久,应邀参加了司马昭的一个宴会,阮籍大块大碗的吃着肉、喝着酒,很享受。一个叫何曾的官员站起来对司马昭说:“您一直提倡以孝治国,今天,还在重孝期内的阮籍却大吃大喝,大违孝道,理应严惩。”司马昭却慢悠悠的说:“你没看见阮籍因为过度悲伤而身体虚弱吗?身体虚弱吃点喝点有什么不对?你不能与他分忧,还说这些!”这分明就是在袒护阮籍。
都说魏晋黑暗,我看未必,至少在对待知识分子上,也不比别的朝代更黑。阮籍那样的人,都能为当权者和社会包容,没有被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就已经不错了。要知道,那是一千七百多年前。试问,在这以后,又有那个朝代,更能容许那么多的书生,发表那么多离经叛道的言论,展现那么丰富的个性色彩呢?
平心而论,古代的知识分子地位不低。不说那“士农工商”的排位。你看孔子,虽然官运不算太好,但也还经常有国君或者大臣来请教政事和治国之道,他的学生后来好多都得到提拔重用。孔子死的时候,鲁国的国君亲自致悼词,态度很谦卑。子贡还很不满意,抱怨老师生前没有得到国家重用。那个叫孙子的,直接就从一介布衣一跃为军委的爷爷,速度之快,“神七”都赶不上。至于孟子,那就更有意思了,梁惠王和他说话,简直就是小学生站在老师、儿子站在老子跟前,只有挨训的份。现在的知识分子,谁有那派头、那牛气。
魏晋风度的形成,有着复杂的历史原因。近百年的三国混战,让一些知识分子开始感到厌倦;几百年的儒家正统,让一些知识分子开始怀念老庄;而此时,佛教也正以迅猛的势头传入中原。战场上的三国演义接近尾声,思想上的三国演义刚刚开始。魏晋时期,谈玄论道之风盛行,许多魏晋名士,都是研究老庄思想的专家,有个叫王弼的,只活了短短二十四岁,所注解的《易经》和《道德经》至今都被学者们奉为权威,如果不是从小耳濡目染,再天才,也不大可能有那样深刻的领悟吧。嵇康拒不做官,与庄子一个心思;阮籍的“大人先生”与逍遥的大鹏又何其相似。
我猜想,也许阮嵇们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痛恨孔孟之道。他们痛恨的,其实是一种思想上的专制。他们以一种激烈和夸张的方式,向我们宣告:思想不应该禁锢在一个匣子里,人生是可以有多种选择的;他们厌恶的,是那些越来越显得虚伪和强权的礼教,他们以一种率性而为的生活,去还原生命的真实和自由。
魏晋风度,说到底,就是一群孤傲的知识分子内心情绪的一种另类表达。
他们自己也未必真正欣赏这种风度,真正享受这种生活。否则,他们就不需要那么多的酒、那么怪的药,来麻醉自己的神经,获取短暂的快感了。
阮籍的儿子阮浑长大成人,相貌气质都很像父亲,也想学旷达。阮籍对他说:“仲容(即阮咸,阮籍的侄子,竹林七贤之一)已经入了我们这一伙了,你可不能再这样子了。”嵇康死的时候,儿子仅十岁,他不放心,写了一篇《家诫》,教他的儿子做人要处处小心,还有一条一条的教训。有一条是说领导那里不可不去,不可常去,也不可住宿;领导送人出来时,你不要在后面,因为恐怕将来领导整人的时候,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条是说参加宴会时候,有人争论,你应该立刻走开,免得在旁批评,因为两者之间必有对与不对,不批评则不象样,一批评就总要是得罪一方。还有,人要你喝酒,即使不愿喝,也必须客客气气的拿着杯子。唉!这分明就是一位婆婆妈妈的父亲啊,嵇康那样棱角分明的人,却要求儿子圆通世故。可见嵇康对于自己的“风度”也不是那么自赏,并不希望后人去学他。
嵇康的这番话,也可视为对后辈书生的一种告诫,在赞赏魏晋风度的同时,也应该保持一份冷静和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