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15 弄瓦之喜
苏泽回家的路上,接到丈母娘电话:姚瑶的宫缩已经发动,正在妇幼医院待产。苏泽二话不说,要求司机掉头,往妇幼医院方向狂奔。
都怪财务人员一直强调的“保守性原则”,苏泽的思维定势已经养成,习惯了凡事都往坏处想。司机一路狂奔,他脑子里一直在胡思乱想各种复杂情况。
如果像电影里演得那样,医生问他那个最最混账的问题,“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苏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觉得回答这种问题不如直接撞墙来得痛快。
潜意识里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出来:我是不是不够爱姚瑶?如果爱老婆的话,这种时候的标准答案,不是保大人吗?苏泽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算做自我惩罚。
还好苏泽不用面对那个想象中的噩梦。
他冲进医院侯产室的时候,姚瑶处于宫缩的间歇,听了隔壁床产妇的劝,正在皱着眉头吃巧克力。姚瑶刚才一定狠狠地痛了一回,前额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胡乱贴在皮肤上。怀孕以来,姚瑶已经改为化淡妆;今天连淡妆都来不及画,姚瑶头一次素面朝天出现在苏泽面前。
苏泽又是心酸,又是感激,又是疼惜,不知怎么的,泪水已经盈满双眼。丈母娘看在眼里,稍微有点欣慰,示意苏泽坐到床头这边的椅子上。
苏泽妈妈上周就来了,这次正好搭把手一起送儿媳住院。两个妈妈坐在外面,一起回忆当年生养的辛苦,倒还不至于冷场。
年轻就是好啊,起码体力充沛,转天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姚瑶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出来了。
“很漂亮的女儿”,助产士随口说了句吉祥话。
苏泽妈妈排在亲家妈后面接过孩子,眼泪都快出来了。“跟泽泽小时候一模一样,多清秀啊!” 苏泽觉得自己妈妈不失理智,用“清秀”形容这个裹在白色大毛巾里的皱皱巴巴的娃娃,显然比“漂亮”准确多了。
姚瑶有点抱歉地告诉苏泽:“是女孩儿。看来,你只能一个人去珠峰了。”
“女孩儿好啊!我就喜欢女孩儿,名字都是现成的,就叫苏小妹!” 苏泽拉过老婆的手,兴高采烈地计划:“谁说女孩子不能爬山的?你看看花木兰,比男生还能打呢。回头我先去趟趟道儿,再带咱闺女去!”
苏泽妈妈夸完孩子,只待了一个星期,留下5万块钱就回北京了。
苏泽估计,就算生出男丁,老娘也没有伺候月子的能力和热情,也就不再挽留。她退休以后的余热比上班的时候还要大,又要编写区里的文史资料,又要率领全小区的老太太们排演扇子舞。扇子舞不知道有没有观众,苏泽妈妈反正把照顾产妇的事情“全托付给亲家妈了”。
姚瑶妈妈大权在握,充分体现了她与生俱来的管理才能。接了姚瑶母女回家之后,提前招募好的育儿队伍很快就位。家里不但有全职保姆看孩子,还有小时工每天上门三个小时,负责清洁和做饭。
苏泽真是搞不明白,一个小家伙怎么会带来这么大阵仗。他斗胆问了丈母娘一句:“那您和姚瑶做什么呢?”
“我要监督他们呀,你没听说总有丢孩子的?姚瑶坐完月子,要健身的呀。我们姚瑶以前腰围只有一尺八呢。”
苏泽还敢说什么?姚瑶牺牲了一尺八的腰围生孩子,他作为一个男人,自然要牺牲腰包里的银子养孩子。苏泽觉得自己的腰围也日渐丰满,不过没人拿它当回事儿。世人只在乎男人的腰包,谁会计较男人的腰围?
苏泽在家里休陪产假,也不敢闲着,一直用笔记本电脑登录公司的财务系统,遥控指挥。每天上百封电子邮件处理完毕,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以前苏泽听讲财务部的小朋友在背后议论他:“财务总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天的主要任务不就是分发电子邮件吗?就像排球队里的二传手一样,把老板砸过来的球传出去就行。组织进攻、扣球,不还是我们这些人的事情。”
苏泽不屑地“哼”了一声,一听就是新会计说的话,无知者无畏。
二传?你们以为二传很容易吗?首先,你得知道传给谁。全公司每个部门经理的职责范围,苏泽的心里一清二楚。财务部内部更是不再话下。更甭提亚太区还有错综复杂的平行职能部门,都得一一打点。
苏泽刚来的时候,光弄清楚各种汇报关系,就花了两个月时间。公司越大,汇报等级越多,把谁冷落了都不行。
其次,公司业务不断拓展,财务部新来的小伙伴比较多。苏泽得手把手教他们干活儿,邮件里通常要附上详细指导。否则这些小家伙儿连历史数据都不知道哪里捞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把邮件发出去了,不算本事。苏泽必须跟踪每份邮件的来龙去脉,直到邮件中讨论的事项彻底解决,才能如释重负地归档。
像这次报价的往来邮件,过去几个月里,来来回回总得有几百份了。每一份苏泽都仔仔细细地读过,里面的数据都得装在脑子里。数据的来龙去脉都得追溯,都得解释。谁知道总经理比尔什么时候问你个问题?他可不给你时间现查。
按苏泽的标准,红楼梦里的凤姐如果放在今天,做到财务总监是没有问题的。凤姐明明不识字,做轿子顶的珠络需要的人工物料清单,全都装在她脑子里。有这么精明的凤姐坐镇,荣国府的下人就是不敢造次,虚领物料。
再看看她老公贾琏,回答贾政关于大观园工程进度的时候,还得去靴子筒里面摸出小账本现查,不及他老婆多矣。
公司邮箱闪了几下,系统提示:You’ve got mail (你有新邮件!) 。提示音和那部酸溜溜的美国爱情片同名,可惜这份邮件里没有梅格瑞恩。发邮件的是比尔,他和高玫还有工程部总监等人一起拜访完客户,刚刚回来。比尔的邮件很简单,“明天回公司开会”。
苏泽很纳闷,按照比尔的套路,待办事项不会留着过夜的,肯定要求连夜赶工。他为什么不提任何关于报价的最新信息呢?彻底放弃了?比尔如果这样打包回美国,事业部副总裁的位置肯定没戏,只能在总部找个闲差混到退休了。以比尔的野心,他怎么甘心?
苏泽跟着比尔好几年,原来准备比尔“一人得道”,苏泽也跟着“鸡犬升天”呢。看比尔这么神神秘秘的,多半没有好消息。如果是提神的消息,比尔肯定大标题加粗来个 “good news”, 通报全厂。
姚瑶招呼苏泽吃饭,苏泽恍若未闻。
如果苏泽的工作也受影响,他不知道如何支付现在的一大堆开销。房贷,孩子,保姆……哪一样不是钱堆出来的?还好苏泽讨厌开车,家里一直没有养车,否则账单又添上一摞。
所谓的中产,无非就是每个月左口袋进的钱,右口袋拿出去;好不容易挨到月底,两个口袋都是空的,比深度清洁的脸还干净。
苏泽暗自决定,这个陪产假不休了,赶紧回公司是正经的。家里育儿阵容强大,苏泽除了碍手碍脚,也帮不到什么,好好保住这份工作才是正事儿。如果订单出了差错,亚太地区肯定要追究责任;就算开掉一批中层经理也不稀奇,总得有人背锅不是。
苏泽在家里忙得昏天暗地,他不知道比尔过去这些天也不好过。
比尔是生产部经理出身。他一直以为能够生产出达到六西格玛标准的产品,是最厉害最要紧的事。来到中国担任工厂总经理之后,他也一直是以“抓质量,促生产”为主要职责的,毕竟以前的订单多到做不完。
这次和销售部一起拜访过客户之后,比尔觉得以前的自己见识浅薄,没有跳出生产部经理的窠臼。有订单可做,别的事情都好办,甩开膀子大干快上做是了。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是没有订单可做,比这更可怕的,则是去客户那里跑订单。
白天一起开会讨论技术细节,倒是难不倒比尔。比尔怕的是晚上跟客户一起出去吃饭拼酒。
做为配套厂的总经理,比尔得到了级别较高的待遇,客户的唐副总亲自出门接待,感谢比尔对这次合作的高度重视。白天的套话说得差不多了,比尔一行人把客户那边的嘉宾如数请上了酒桌。
毕竟在上海生活了若干年,比尔对桌上的各式佳肴表现出内行,鸭下巴鸡爪都能对付,颇让对方喜欢。德国黑啤上桌的时候,比尔当仁不让,一仰脖子就是一大杯,急得高玫只给他使眼色。可惜比尔的注意力都在对方唐副总那里,没有接收到高玫的信息。
又一轮酒水上来,居然是威士忌。唐副总亲自给斟酒,并且嘱咐比尔不要勉强,他点威士忌纯粹是个人喜欢。
唐副总喜欢的酒水,比尔当然也要喜欢,于是又是一大口灌了进去。总工老陈坐在高玫身边点评:你们这个总经理,倒是个实诚人。
高玫忙着给比尔和唐总充当临时翻译。她心想,谁不是实诚人?不就是老陈你自己吗?要不是你作梗,我们用得着这么费劲吗?平时一口一个小师妹,叫得高玫好像《笑傲江湖》里的岳灵珊似的。关键时刻一点忙都不帮,还胳膊肘儿朝外拐,找别人做样品都不带打招呼的。令狐冲可不是这么做事的。
高玫脸上还是笑靥如花:“谁说不是呢师兄。我们公司从上到下,都是实诚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陈给高玫斟了杯菊花茶,“我自然知道。等他们喝够了,咱们再细聊。你今天辛苦了,说这么多话,喝杯茶润润嗓子。你老板喝高了,倒是省了你费口舌替他们翻译。”
菊花茶比温水烫一点儿,比开水凉一点儿,正是高玫喜欢的温度。高玫略有点感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老陈注意到她对水温很挑剔
的?
老陈是打算谈工作呢?还是谈点儿别的?上次老陈算是开诚布公,交了底儿,还给高玫留出足够的时间考虑。要不要听苏泽的,告诉老陈,先离婚再谈别的?可是老陈这样的,就算没离婚,也有大把人想往上扑。等老陈恢复自由身,只怕已经是别人盘子里的菜了。
老陈毕竟不是令狐冲,一心一意地对待小师妹。就连令狐冲,最后不也迎娶任盈盈了?老陈连订单的事儿都不肯多说,他那点情意,只怕比手里的菊花茶还要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