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雨
作者:岑岚君
今年暑假,我没有去处,索性一个人在学校自习,时间长了忽然想要接触点人类,陌生人是再好不过的。正巧一间名叫“深山”的书画工作室,准备在周末开放映会,是李沧东的《燃烧》,我一直惦记着这部电影,便毫不犹豫报名参加。
那天刚出门就下起了太阳雨,一面是黑云垛叠,投下巨大的阴影,雨滴笔直地打下来,根根分明,另一半天空还是万丈青阳,我抬头,在倾斜的翠绿中眺望云缝漏下的光,一时间晃得目眩神迷,不知是为了躲避烈日还是骤雨才停下了脚步。电影的放映时间因这场太阳雨,推迟了半个小时。
我还算是到得早的,掀开素色门帘,简单问候已经到场的人,只见沙发上坐着五名女子,一样的二十七岁上下的年纪,一样的精致妆容,一样异常的兴奋与局促。坐在她们对面的,是一位着深青色亚麻长衫的男子,眉目清俊又透着冷峻,兀自泡茶。听闻有人进来,他立即应到:“请进,快过来坐”,并不曾回头看一眼来人,语气平易近人行为却冷漠疏离,让人捉摸不透,想来这位应该是“深山”书画室的主人了。我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默默接过主人递来的茶杯。很快,氛围开始有一丝异样,一位短发女子试图同画家男调情。我能理解这种调情,并不是因为真心悦谁,而是见到欣赏的异性忍不住要显露自己,尤其在其他陌生女子面前,若是获得一眼青睐,自身高于他人也就不言自明。那些公共场合刻意高谈阔论的人,看似在交谈,实则是表演。
短发女说:“你画得还可以呀,你觉得呢?”
画家男冷笑:“都是一堆垃圾。”
“哪有这样说自己的人呀。”短发女嗔怪。
她并未就此罢休:“你学历很高吧,你们搞艺术的人不都得要高学历吗?”
“初中毕业就去画画了。喜欢做一件事,那就去做好了。跟这件事之外的其他事又有什么关系?”画家男反诘道。
短发女在他的问句里被问得顿感羞赧,脸僵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那你打算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吗?要是有人愿意跟你过日子,你会为了他去做其他营生吗?”终于,她舍弃了所有的遮遮掩掩,直奔中心了。
“不会,她愿意是她的事,凭什么要求别人成全她的意愿。”
“只考虑自己,难道不怕拖累其他人吗?比如爱人之类的。”
“若是真有女人一直被一个男人拖累,那也是她自己的执念,怨不得别人。”
“你这个人真自我,干嘛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反对?就让我夸夸你不行吗?”女生不自觉地抬起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好像隔着空气娇怨地锤到他身上。我猜想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她的话一再被否定,就是否定她自身。
“我乐于自我、偏见和反驳一切。”
……
那些故作聪明的提问只是条引子,吹捧的话早就含在舌头底下,呼之欲出。可惜,被对方一一识破,冷淡回绝,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女性就手下留情。
于是,满室都是短发女子尴尬的笑声,几巡过后,哑口无言。
我在座位上拘谨得不敢调整姿势,又不屑参与当下对话,只得环视周遭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画家男是很有天赋的人,室内挂地一副关于武当山的水墨,古寺,枯枝,层云,画得颇有禅意。我盯了许久,他也顺势看去,目光静静落在那副画上,一粒尘埃在光线下漂浮良久,最终着陆。
短发女发现了新的话题,像嗅到荤腥的猫,“我也去过武当山!”。画家男不言。
好在电影本身很棒,看完第一遍恨不得立马二刷。晚上各自回家后,大家在线上交流,我和一位没看完结局就离场的女生有了解读分歧,提前离场的女生认为:“艺术就该给人温暖,这么黑暗的东西看得人心有余悸。”
我说:“艺术描述丑陋黑暗的目的都是为了传达出对美的赞美和向往。悲剧引人深思…”
画家男出其不意地说了两句维护我观点的话:“人性都有黑暗的一面。看到了黑暗面,知道四处都可能冒出强奸犯,那强奸犯碰到了你,该怎么办,幸好事先大脑演练过。就我觉得就是“负能量”给你的“警醒”和“预防”。正能量像是大麻,抽一口人间净土生逢极乐,转眼被打回现实。”
几分钟后,他私信过来,“第二场开始了”,配上一张照片,是电影截屏。
“到吃橘子的镜头了?”我问。
“早就吃过了”。
见我不言,没过多久他又问道:“橘子和桔子有什么区别?”
“一个东西。桔是橘的简化字。”
“那柑子呢?”
“不一样,柑子的皮没有橘子与果肉粘合得那么紧,水分也没有橘子多。说到底,是经过人工培育后,发展出来的、性状不同的两类品系。”
他说:“我家有课柑子树,想来也有二十年不见它了。”夜色轻易催人动容,平日里绷得再紧的情绪,在夜色的行脚下温柔地就被打翻了。
简单的理性探讨是轻盈的,情感的交付则让我感觉沉重。我没再把话题延续下去,推说要睡了,匆匆结束对话。
在这之后我没有再去过“深山”,也不再与那群人来往,隐约觉得,我们之间有些什么共同之处,与画家男,也与短发女。
闭上眼就能回到那间挂着山水画,又挤满笑声的放映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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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是般若,是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