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每当我找到生命的意义,它就又变了》丹尼尔·克莱恩(10)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皮尔斯这种“感觉很好”的乌托邦真的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实现,问题也仍然存在,那就是这是个好主意吗?
大多数人不会苟同,因为他们对这种人造状态首先就很反感。他们认为,如果你只是由于受了经颅磁刺激才感到快乐,那就不是真正的快乐。事实上,这正是将大多数人和大部分老鼠区别开来的地方——老鼠们显然不会介意它们的快乐幸福是人为诱导的。在一项被广泛引用的鼠类行为研究中,老鼠会持续不断地按下能刺激它们颅内快感中枢的控制杆,一直到昏死过去为止。而为了保持这种快感不间断,它们甚至可以不吃、不喝、不睡。
但人们在人造快乐这个问题上,态度并不始终如一。举个例子,很多反对人造快乐的人,在一天的漫长劳碌之后,会给自己开个绿灯,喝几杯波旁威士忌“放松一下”。偶尔来点儿镇静剂也可以,或者下午喝杯红牛提提神。但是,经颅磁刺激?想都别想。那东西就是不正常。
在我迄今为止碰到的那些对人为诱导情感的批评中,最具说服力的来自乔治·桑德斯的短篇故事《逃离蜘蛛头》(Escape from Spiderhead)。在这个未来主义寓言中,主人公是某项实验的研究对象,该实验通过手术将一个叫“随身滴”的仪器移植到了他的后腰上,然后将可以改变思维和情绪的药物输送到他的体内。在一次实验中,他被安排和一个叫希瑟的女人同处一室。起初,他觉得这个女人很让人倒胃口,可一旦他身体里被压进去一种经过精准滴定的爱/性药物之后,他立即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希瑟也被下了药,于是两个人干柴烈火地云雨了一番。他确信,希瑟就是自己的完美伴侣、梦中情人。接着,他被人用药物实施了情感戒断,不再对希瑟有丝毫兴趣。随后,又被安排与一个叫瑞秋的女人重复同样的实验,结果他感到这个女人才是他唯一的真爱。男主角这样说道:
在我的脑海中,希瑟的双唇尝起来堪称完美。但很快,它就会被瑞秋的樱桃小口取代掉,我现在更喜欢这个味道。我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情感,虽然这些情感(我在自己意识的某个地方可以分辨清楚)与我早前和希瑟在一起时的感受一模一样,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希瑟对我来说就是一具一无是处的躯壳。我想说的是,瑞秋才是我的真爱。
至高无上的爱,找到求之不得的灵魂伴侣时的全然快乐,就这么被降格为一滴滴的药水。一旦实验对象知道这一点以后,即使他拥有的情感再强烈,他都会明白,他的爱终究是毫无意义的。(当然,有些读者可能会认为桑德斯的故事实际上绝妙地批判了那些虽没被下过药,但同样变幻莫测的人的心。)
从内心深处讲,相对于人造现实,我们最终还是更倾向于日常现实。哈佛大学已故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曾提出过一个简单的思维实验,名叫“体验机”(Experience Machine),希望判断出我们在选择日常现实还是人造现实这个问题上的站位:“假设有一架体验机可以提供任何你想要的体验。超级棒的神经心理学家可以刺激你的大脑,使你认为或感觉自己正在写一部伟大的小说,或正在认识新朋友,或读一本有趣的书。但整个过程中,你其实是漂浮在一个水箱里,脑袋上插满了电极。那么你会一辈子都连上这个机器,预设好你的人生体验吗?……当然,你并不知道自己在水箱里,而会觉得一切都在真实地发生。……你会连上吗?”
结果,大部分参与这个假想情形的人最终都觉得,自己不想连上机器,因为他们希望真真切切地去做某些事情,而不是仅仅拥有做它们的“感觉”。人们还是对日常现实有一种起码的忠诚,认为这才是唯一真实的现实。
但皮尔斯对那些人造快乐的反对者没多少耐心。他很愿意指出的是,麻醉药在19世纪中期开始被用在手术上时,人们也发出过强烈的抗议,认为它很邪恶。有个产科医生就坚决拒绝将“麻醉气体疗法”用在痛苦的分娩上。他写道,分娩之痛“象征的是最令人向往、敬佩和符合传统的生命力”,而麻醉剂并不是生命力的表现;它不自然,所以不正当。皮尔斯的这则逸事,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人类在面对新方法时那种与生俱来的执拗,但在我看来,却并没有切实回应我们对“真实”的日常现实的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