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家庭的背后
1
每个生命活着的姿态都不同,比如我的学生们在人群中,看起来和其他小孩一样,根本无法看出他们有什么不同。只有他们的父母清楚,别人小孩每天送去的是幼儿园,而他们则被送来这里,这里和幼儿园很像,也教数学,游戏,音乐甚至艺术,但这里永远也比不过幼儿园。
幼儿园里的孩子会笑,会跑,会跟老师告状:“他打我。”
我的学生们有的不会说话,不会拍手,会整节课流着口水不看你。
我是一名特教老师,坐标山东。
2
就像医生看惯生死,体会无常,在这里我看到了特殊家庭背后的暗殇。
没接触这个行业时,我以为自闭症孩子就是自我封闭,单纯不理人不说话。后来我发现不是。
面试后,园长会安排新老师旁听一周,见到各种各样症状的孩子,如果一周后觉得自己可以接受和这样的孩子共处,再进入实习期。很多人旁听一天就消失了。
他们是特殊儿童群体,孤独症只是其中一种,还有的是小时候烧伤或烫伤,导致大脑缺氧神经受损,造成心智损伤。
三岁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惊吓,轻微癫痫。还有先天脑瘫,发育迟缓,以及缺失陪伴,刚开始会说话后来语言退化等。还有的会说话会吃饭喝水,就是不会社交,永远无回应。
各种各样的原因让这些孩子聚在一个教室里坐着,每个孩子身后也坐着至少一个家长陪同。握着他们的手写字,把水杯递到他们嘴边,孩子互相不会交流。
会偶尔交流的方式就是抢玩具,打架,具备这两个技能的孩子,在学校就够让别的家长羡慕了。
小一点的孩子生气就是哭,大一些比如六岁以上的孩子,发脾气时会打自己,用头撞墙。上着课突然躺倒在地上打滚,嚎叫。
我四岁的儿子很淘气,以前下班累了一天,回家看到他淘就会烦,现在下班回来看到他警告我不准吃他的零食,看到他边哭边抱住我的腿撒娇,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常常在心里感谢他,感谢孩子好好地陪在我身边。
课堂上明知孩子们没有看我,我还是会刻意提高音量,希望他们尽量多看我一眼,哪怕几秒,因为,注意力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重要。
3
有次在走廊,我看到一个女家长在跟另外一个家长推销产品,她才四十不到头发已经白了一些。
我知道她做微商还做保险,经常陪孩子上着课接到电话就出去了,一节课都消失不见。我们老师背后叫她“消失妈妈”。
有次消失妈妈又没来,我只好边讲课边照顾着她的孩子,无奈我正做着示范,他突然发脾气不玩了,乱蹬乱踢,还把别人的作业都推到了地上。让我的课没办法进行下去,其他家长给她打电话,也是下课后才赶来。
我很生气她没有提前打招呼,我无法临时安排配课老师帮她看护孩子,也破坏了正常上课,对其他孩子是不负责任的。但她说不好意思时,我什么也没多说,因为我除了生气更多的是心疼,她老公照顾大孩子没有工作,她经常请假住院,心脏不好。
很多家庭都是这样,又要顾生计又要顾孩子。每节课的训练,吃饭上厕所全天的陪同,学校附近租房的昂贵,而孩子却连妈妈都不会喊的苍茫,日复一日把家长们的心撕扯成薄薄的蜘蛛网,随时会被风吹散。
当看到正常孩子活蹦乱跳时,我从家长们暗淡的眼神里读到一句话——“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孩子?”
带着孩子上课是双重的身心煎熬,孩子的进步反反复复时,他们仿佛已经麻木,但回到家中油盐酱醋的现实,又会制造家庭关系里的暗潮汹涌。
明知互相责怪已没有意义,但谁的悲伤不需要出口??
家庭矛盾的升级在脸上留下各种标记:红肿的眼眶,和年龄不相称的眼袋,眉眼间难以掩饰的沧桑。
为了面子,有的家长会强颜欢笑跟新老师说他们家的孩子没有问题,是为了想多学知识得到更专业的训练才来这里的。老师也只是笑笑,不忍心戳破最后一点幻想,幻想着医院诊断错误。
4
有程度轻,训练好的,从不会说话到说话,每走一个孩子去幼儿园或小学,其他家长都羡慕,内心要绞痛好几夜:为什么不是我的孩子?
我处理过一次保姆事件,最后无奈告终,家长为了生计不得不上班,这样的孩子并不好找保姆。
当时,来了个新生,十一岁的大个子男生东东。篮球课上他突然哭了起来不肯再拍,他的保姆是个比他高出几个头的强壮女人。那个女人呵斥他的声音穿透了教室的天花板。
我过去,看他穿的很厚流汗了,让保姆给他退一件衣服或者敞开,保姆拒绝说不是因为热哭,我又问他渴不渴,让保姆把水拿来,保姆又拒绝,说课前喝过了。
我让孩子们中途坐下休息,看见保姆让他站着哭。我又过去让他坐下休息,保姆居然拒绝拉他站起来。我生气了,没忍住大声说:“我在上课,请你配合。别人孩子都坐下休息,你凭什么让他站一节课?”
下课铃一响,我立即去找园长反映。有的同事觉得我小题大做,因为保姆陪同的孩子不是一个,很多保姆都这样,老师们也几乎习惯。我只回答了一句,同事们都沉默。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是看不过去,大概因为我也是妈妈。”
园长给了我东东妈妈的微信,我很快加上了。
经过聊天,最后家长也只是说会和保姆沟通。第二天,保姆对东东好了些,又哭时把他拉出教室坐走廊休息,没有吼他。过了几天又吼起来。
园长提醒我,家长如果辞退保姆,短期找不到合适保姆,会耽误自己上班。后来我知道,这个保姆已经照顾东东五年。
5
二胎,生还是不生?
这对有特殊儿童的家庭来说是个艰难的选择,如果不生,将来自己不在人世,谁照顾他?如果生,要冒遗传机率的风险,万一二孩也有症状怎么办?
就像赌博一样,做这种决定,每个家庭都会顾虑重重。
还是那个消失妈妈。她的大儿子就是特殊儿童,虽然症状轻一点进了幼儿园,但还是无法和其他小朋友一样。
现在我们机构上课的是她的小儿子,又和大儿子一样,不能和小朋友正常交流,发作起来乱跑乱叫。
可以想象,当初十月怀胎生下小儿子的期盼喜悦,到后来小儿子被诊断出来的那一刻,全家该有多绝望?
下课时,几个年轻的妈妈会在一起聊天,说不想生了,没有勇气生。可是看到别的妈妈把二胎小宝宝带到学校来玩,眼睛里还是有复杂的羡慕。
而这些二胎宝宝,当他们长大,假如自己也过得不是很好,拿什么来照顾这样的哥哥姐姐?知道自己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另外一个生命,为了别人负重而行,他们会怎么想?
这真是一个生命伦理的难题。
6
每当有离开机构,可以去上幼儿园或小学的孩子,家长会高兴,到处奔走相告。我们老师也很高兴,会在班级群里发祝贺消息,这是最好的结局。
第二种情况,孩子走了,从其他家长那里听说换了机构训练。我还是为他们高兴,每个机构的教学方法都有自己的长处,祝福能遇到更适合他们的吧。
可是第三种,最让人牵挂。刚开始没来以为有事,后来很长时间没来,也再听不到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我会猜测,回了老家,或者换了我不知道的机构,这都是往好处想,不敢往坏处想。
春节前有两口子从济南带孩子辗转来到这里,母亲有点痴呆,无法单独照顾孩子上课,父亲四处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后来离开了。听说在济南就花了数十万,已经没有多余的积蓄。
我班里的苗苗常年跟着姥姥住在简陋的出租房,方便在机构上课。爸爸妈妈则在老家生活,妈妈生了妹妹,苗苗只有春节才会回到老家和父母见面。
妹妹已经会咿咿呀呀喊哥哥,苗苗却不认识妹妹。
大俊的妹妹也才一岁不到就断了奶,因为妈妈要照顾大俊上课,每次电话一视频,妹妹就哭着要妈妈。
妈妈讲起这些是笑着的,我仍然看得到镜片后她闪动的泪花。妈妈永远记得大俊两岁多时是多么调皮可爱,能说会道,仗着自己比同龄小孩个子大,常常会突然跑到别人面前吓唬,别人被吓的惊慌,他就得意地哈哈大笑,跑回妈妈怀里撒娇。
这一切都在一次不小心的烫伤事故后戛然而止。多少个午夜梦回,妈妈脑海里的画面永远定格在大俊三岁前。
不知道是因为大脑缺氧昏迷造成的,还是因为烫伤受到了过度惊吓,这些原因,大俊的家人都没有勇气再去回想。只能盼着他能好起来,好起来,会像以前一样清晰地喊妈妈。
现在的大俊还是大个子,比妈妈都要高了,在教室乱跑时妈妈都拉不住,实在忍不住妈妈动手打了他。挨打的大俊不会哭,终于安静坐下来,把雪花片塞进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听不懂的话。
妈妈却哭了,仿佛自己是个罪人。说到大俊,说到对小女儿的亏欠,妈妈的处境进退两难。
太多这样的家庭,从分离到团圆,再从团圆到分离,每遇到一个新的机构都像重新抓住救命稻草。
希望就像在风中燃烧的烛苗,全家人都是火炬手,至少一个人不能工作,全职照顾孩子,其他人在背后接力,不再有年轻时的梦想,忘了蜜月旅行的誓言,全部为了这个孩子。倾尽全力,守护着这微弱的烛光。
7
三十年后,没有治愈的孩子何去何从?
自闭症是世界难题,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完全治愈的先例。而特教老师岗位又常年缺人,原因很多:对专业知识的掌握运用要求高,培训期间过长薪资太低,面对孩子长期学不会容易有挫败感,孩子没有进步时,家长投诉,老师就得背黑锅。
目前这些家庭面对的现状:医院和机构不接收太大的孩子,因为不具备教授的实际条件了。
家长们最担心的就是等自己老了不在了,孩子还不会自理怎么办。
我们费尽心机教他们学会一个词:“我要。”可能要教半年,还来不及欣慰,他们就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再一切从零开始。
如果放在正常学校,他们已经学会的知识,已经远远超过同龄人,可以在成绩上做优等生。
比如唐唐,大姑抹眼泪说同龄幼儿园的孩子学不会也不担心,就跑去玩了,可是他不学担心万一跟不上。孩子还这么小,每天九节课的训练量,连午觉都牺牲掉,下午上课累到坐着睡着。
家长们迫切希望孩子能学会社交和自理。还有的家长已经放弃,带孩子回了家。我们没有谁敢保证,跟家长说他能好。
二十年,三十年,这些家长都不在了,孩子会怎么样?我问过这个问题,有个保姆阿姨的回答让我的心被撕裂。
她说你看桥底下那么多流浪汉,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怎么也难以想象,坐在教室里,就在我的面前,穿着可爱猪猪侠图案的小家伙,一脸呆萌地啃着小饼干,以后他会脏兮兮地在街头流浪吗?
多年前,我在QQ 空间认识过一个人,他叫张亮。他骑着自行车在全国各地奔跑,救助过很多街边流浪的人,那时候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这样的勇士在现实中只占极少数。
有句话说: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特殊家庭这个群体,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唱着别人听不到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