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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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棵树的最后一片树叶落下,我就去向心爱的人告白。”
他和她在那棵树下的土坎上一同坐下,一时两人竟都无言,都只是默默地等待最后一片树叶飘落。两人在风吹落叶的声响中转过头。
一
1975年的夏天。
程长青抱着一叠手写教案走出教室,穿过因天气晴朗而显得明亮宽敞的走廊,轻快地跨下一楼那儿最后三阶水泥阶梯。自行车停在小学校西边一处平整的田埂上,程长青边走着边把教案塞到绿色挎包里,一只手扶住自行车头,长腿一撩跨上车子。这处田埂到他家的距离很远,于是这儿的人几乎天天能看到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的程长青蹬着自行车轻巧地候鸟一般飞回家去。
程长青拥有这个村子里唯一一辆自行车,锃亮、崭新的自行车,程长青很爱护这辆自行车,自行车本就是好牌子,再加上程长青不遗余力的高调的呵护和清理,虽说由主人骑了两年有余,但车子还是干干净净的。
村里的人都叫程长青作洋先生。程长青也确实很“洋”,他的很多习惯和样子,比如他总是一尘不染的被煲得服服帖帖的白衬衫,比如他永远扣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的衣领,还比如他刷牙,这都是在这村子里稀罕的“洋”事——程长青似乎总在某些地方跟这儿的人格格不入,但他很自如地接受这种“洋”名声甚至似乎有些为此骄傲。他的衣食住行无声地将自己和这个落后破旧的小村庄划清界限,人们和他自己都毫不怀疑他根本不属于这个村庄——不仅不属于,还不长久,没人怀疑他总有一天会骑着他的崭新锃亮的自行车飞过田埂,飞到城市,“飞”到他应该拥有并且喜欢拥有的地方。
程长青本来属于城市。这个故事我们后面再讲。
但无论程长青最后会“飞”到哪儿去,他如今都是水村高中部唯一的拥有高中学历的教员,主持着语数英三个学科的教学大业,接受着全村学生娃的景仰和尊重。
水村的高中是前些年县长突发奇想增设的,可笑地请了几个初中毕业的青年来教高中学生,虽然免去了想上高中的学生千里迢迢去县城住宿的难题,但相应地也给水村的教育增加了负担。后来老县长调走,正赶上毕业季,县城的高中下放了一大批教员给各个村子。水村抢到一个。
彼时程长青刚刚高中毕业,匆匆忙忙地在水村开启了新征程。只可惜水村和临近几个小村庄里有意向读高中的学生寥寥无几,年轻的教员程长青跑遍了几个初中毕业生的家,说坏了嗓子磨破了嘴劝家长叫孩子上高中。初中毕业的小孩瞪着眼睛被家长硬压在身后,眼神让程长青心疼。家长斜睨着程长青说,家里的活干不完,再说读几年书、识几个字就行了,最后总还是要摆弄锄头,读那么多年的书有什么用呢?
程长青说知识啊,学知识总不会错的。
家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打量得程长青脸上热热的。一两个人嘟囔说,要那么多知识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像程先生一样回村挣这一口饭吃。
程长青无言以对。
但好在高中班跌跌撞撞地办起来了,除去总不来报到的还剩十几个人,这在同时期的农村已经算是壮举。
程长青自觉是个好人。他也许不是个特别高尚的人,但他秉持着认真负责的态度要将工作做好。彼时的教育界也许是百废待兴,程长青把学过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斟词酌句地传授给这些农民的子弟,再将他们的言行举动一点一滴地提取出来,像做化学实验一般将其融合、发展成他的一般意义上的正确思想。他也小心翼翼地学习着。
于念是这些农民子弟中的一员。
严格来讲她不算一般意义上的农民子弟。她的母亲是贫下中农,父亲是因运动而被下放改造的一个高中教师。她是那个时代的“混血”,比一般农民子弟要沉默寡言。她父亲在一年前因不堪多年的劳累和疾病去世了,临走前告诉于念这一辈子一定要考上大学。
于念就是程长青磨破了嘴皮子从母亲手里“抢”来上学的。她默默地在程长青的班上上课,每天看着身着白色衬衫的干干净净的程长青从远处的田埂上飞来,又目送过了一天依旧干干净净的他骑着自行车飞去,直到变成田野里一点模糊不清的白斑。程长青在课堂上旁征博引,下课时轻快自如得像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小伙子——不过他确实青春年少,每每意识到这点时于念会隐秘而令人费解地脸上发红。
现在来看,水村是个生机盎然的村子。
1975年也不能不说是生机盎然的一年。
二
“……登山队再次登上素有地球‘第三极’之称的珠穆朗玛峰了!……”
程长青红着眼眶激动地压低声音跟学生们分享这个喜讯。他幸福地压抑着自己的快乐和激动。这节课不讲课了,他开始控制不住地讲起探险家和“九勇士”的传说,他把九位登山英雄比作“登山界的斯科特”,把珠穆朗玛峰比作“鲜有人迹的地方”,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热烈,带得教室的气氛慢慢热络起来。
这时候忽然有个学生举手问:“老师,斯科特是美国人吗?”
程长青愣了一下:“……不是,斯科特是英国人。”
“英国是个资本主义国家!”学生尖锐地指出来。
程长青沉默了。刚刚热闹的众人忽然噤声。
“……老师您怎么能把革命者比作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有个学生小声说。
程长青无意识地向窗外望了一眼。他觉得自己眼底的冰凉的悲哀像珠穆朗玛峰上经年不化的积雪。
“……好,”程长青勉强笑笑,“接下来我们把书翻到第十二页……”
下课后程长青一个人慢慢地走出校园。说是校园其实只是一方俺小土墙圈起来的空旷地。曾经县里支援了两个篮球架,但因学校操场下的土层太硬没法安装,篮球架只能被搁置在一旁。此时这两个横着放的高大的铁架子上晾满了教工的被子衣服,有些教工就在学校外不远处住着,平时就在校内拆洗晾晒被褥,弄得尘土飞扬。
程长青走得太慢了,飞起的尘土扑了他一身。
忽然他听见背后有个女声低低地叫他。
程长青还没来得及回头,女孩就已加快脚步跟上来。女孩瘦瘦小小的,似乎走得有些气喘吁吁。程长青认得于念,他还没开口,于念忽然紧走几步贴近了他。于念微微仰起头看向程长青,她声音小而快速地说:
“程老师,我觉得‘九勇士’和斯科特都是英雄。”
“……都是英雄。”于念又含糊地补了一句。
瘦瘦小小的于念语气坚定声音平缓,但她看起来很紧张,说了这样一句话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右边的小路,留给程长青一个背影。
程长青被钉在原地。
程长青曾经是个热血青年的。至少两年前还是。
县里的高中每年教育出的可用之人并不多,程长青算一个。程长青课程学得一般,但写写画画很有本事,写一手好看的市里领导都夸赞的钢笔字,信封闭口处一折,刀切一样平整,学校很喜欢这样听话细致又有一技之长的人才。于是在毕业前夕,学校在考虑让他留校,做学校宣传部的工作,外联领导机关,是个复杂难做但前途一片光明的肥差。
出身农村的程长青当然愿意。他在喜欢自己的老师口中含糊地得知这一消息后立马反应过来,他也许即将能够摆脱日出日落循环往复的农民生活了。虽然他不歧视农民——也不敢歧视农民,农民“用锄头在大地上写下了无数诗篇”,但他更喜欢用纸和笔写下无数诗篇。
即将毕业的程长青春风得意,但毕业季来临,程长青却目瞪口呆地接到学校安排他去档案室工作的消息。
学校的档案室在一处偏僻的土房,四周荒无人烟的,档案室里的人都自嘲自己是野人。程长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一日看尽长安花变成了野人。于是他带了一包纸和一瓶酒,到那位最喜欢他的老师那儿哭了一鼻子。
那位老师心软又是个酒仙,一来二去叫程长青弄明白了是一位领导的女儿顶替了他的职位。
程长青恶向胆边生。他就着酒劲连夜写了十几份状子,第二天堵在这位领导家门前将他骂了个痛快。
程长青的字好看,状子写得清晰明了叫人一看就懂。程长青拿出闹革命的气势和凶狠的劲头,周边人渐渐对那位领导侧目,领导被激怒了。又过了几天,程长青收到了被下放到水村做教师的安排。
程长青愤怒、惊讶、伤心、恶心,他到处托人要告这位领导,但递出去的信件和状子都石沉大海。再过几日毕业生都离校了。程长青为了告这位领导耗费了无数精力碰了无数钉子,他不甘,但如果再在县城逗留下去他即将没有饭吃。
他只能回到乡下。
回到乡下后他开始单调艰难的生活。在这期间他不间断地收到学校和他告状的单位的来信,内容不外乎是“不属实”“不受理”甚至一些不甚负责的明嘲暗讽。程长青这才意识到他没能好好接住学校的“恩赐”。他白天劳累一天,晚上在油灯下默默地品读一封封带有讽刺性和优越感甚至威胁性的信。他开始后怕自己的冲动行为,这种冲动带来的影响远比丢掉宣传部职位严重得多,或者可能让他直接连教师都做不成——
程长青闭嘴了。他不怕领导,但他怕不让他做教师。
当时的农村还沉浸在前几年运动的余韵中,每个人都谨言慎行斟词酌句。贫下中农的子弟尚且不敢触碰敏感地带,更不要说于念这样出身的人。程长青站住了,他看着于念的身影消失在田埂尽头。
于念的父亲好像是位高中教师,程长青讽刺地想,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三
1977年。
恢复高考。
程长青像见到了天空的鸟儿。他欢喜地捏着信纸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带着快意欣赏自己按在纸上的指纹,心里已想着这个指纹按在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
这一年,程长青和他的学生们一起参加高考。
也是这一年,程长青和他的学生们一起落榜。
程长青的血冷了几分。
这是可以预见的。他的语文成绩虚高,但其他科目实在低得过分。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数理化了,落榜在他意料之中。
但这是一个开始。他有了无限的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他终于能用自己的翅膀飞出乡村、飞到他的理想世界去。
水村的毕业生中只有于念一人考上了大学。
于念考上了省师范大学中文系。这也是可以预见的,当大家的目光更多地投向知识时才惊异地发现于念是怎样一个聪明灵秀的学生。她父亲离世了,但她父亲的知识和素养留在了人间。
于念上大学了。如果在小说中这可以作为一个美好的结局戛然而止。但现实不是小说,日子还在继续。
程长青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不断地抽出时间复习高考。他咬牙去求了高中时的老师,被插进了档案室工作。他一边厚着脸皮跟应届生蹭课学习,一边迎接档案室的工作和冷眼。他在牛马般繁重的劳动中保持着巨大的热情。
无疑他是被耽误的那一代,但那一代学生普遍有着敏感的文艺嗅觉和惊人的毅力。尽管高考是壁垒,程长青仍然不死心地一撞再撞。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时间不会因为谁的意志而停滞,生命是时间播撒下的最生生不息的种子。倔强的幼苗年年破土而出。
程长青高考又失败了。
这一次又是只差了几分。大学仁慈地包容任何出身的学生,但也铁面无私地将一部分人拒之门外。程长青知道成绩之后在学校后门那儿抽了一下午的烟。他在这几年里学会了抽烟。
这个时间,考上大学的学生都已在准备收拾东西,未考上的准备回家,学校操场上一片欢声笑语。程长青不属于这儿,他只是个做苦力活的隶属学校的工人,他没有立场与学生们共享毕业的快乐。
他坐在土门槛上看太阳西斜,余晖照在高中平房顶凹凸不平的瓦片上和学生宽阔的肩膀上,在他布着一层浮土的布鞋上短暂停留了一阵。程长青站起身扑了扑身上的土,慢慢地踱回他的宿舍。
他决定继续复习。
程长青从后门悄悄潜入教室。可他似乎被发现了,清脆动听的陌生女声戛然而止。程长青浑身紧绷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看到的是于念熟悉的惊讶的脸庞。
程长青印象中的于念停留在她刚刚考上大学时年轻的胆怯的面庞,还有在学校偶然碰见时她胆小难为情的样子。至于于念曾经小声地急切地向他表示支持,这些背景连带着情感他都忘却了。
大学毕业的于念成为了程长青的语文老师。生活把他们的身份戏剧性地颠倒,生活画了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圆。但生活还要向前走,下课后于念拦住了想偷偷溜走的程长青。
程长青在于念身上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老态。他不再穿白衬衫,他穿着一身灰暗但结实的工装,手因为常干粗活而显得粗笨。他甚至觉得自己在于念面前像个老人。可他还不到三十岁。
于念仍然像小时候那样似乎含着泪看着他。
“程老师!……”
“……哎。你毕业了?”
“嗯,我刚毕业被分配到这里教语文……您……”
程长青有些难为情地搓了搓手心。
“我……还是老样子,今年差了几分没考成,我打算再读一年。”
程长青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久违地撕裂。他本能地想靠近于念以此获得久违的珍贵的慰藉,但他的灵魂和自尊强烈挣扎着逼他远离。他好像穿越时空跟“他乡遇故知”的可怜诗人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的自尊和痛苦激烈碰撞,麻木和希望被同时撕裂,碎片一般撒在于念面前。
于念没再多说什么。程长青跟她无关紧要地聊了几句后匆匆离开。
于念没有打扰程长青的正常生活。人生似乎在四年前就已停滞不前,但程长青在这样的生活里找到了许多微妙的平衡。于是他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骑着他的自行车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档案室和学校里。
程长青身边唯一没有被岁月磨损的就是他的自行车。这许多年过去,他的自行车依然干净,虽然磨损处难以避免地生出锈来。但不同的是曾经的自行车是他骄傲的资本,现在的自行车已经沦为他人的谈资了。
但程长青不在乎。
四
于念总能在校园的各个地方遇见程长青。程长青看书、背单词、搬档案,像个真正的工人一样把细铅笔别在耳朵上。程长青也不避讳她。程长青早已脱离了低级的身份自卑感,反之他甚至有些自虐地觉得自己以这样的身份和处境与于念重逢更合适。
反而是有时于念有些不自在。在想帮程长青搬东西时憋足了气也搬不动时;在程长青与工友大声交谈说着脏话时她尴尬地不知该不该打招呼;程长青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土飞扬弄脏了她给程长青带的切好的水果。
于念轻声“啊”了一声,程长青毫不在意地搓搓手接过水果来,两只指头捏起一块苹果便开吃。
于念顿了顿,也向那盒水果伸出手去。
于念不是个娇气的人。不娇气来自于混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她与母亲在父亲身份的阴影下见识过太多人情世故上的不合常理,于是她更能接受所谓的现实和冲突。她也单手抓了一块苹果,吃掉后仰头挑战似地看向程长青。
程长青笑了笑:“我把你带坏了。”
那之后程长青再去河边或者梧桐树下复习时,身边总会跟着于念。于念也不会对他多说什么,两人几乎没有交流。程长青从傍晚学到深夜,于念看着河水不知在想什么。程长青手里的手电筒的光渐渐暗淡下去,于念也看不清夜晚的河了。她干脆单是空空地看着。
程长青合上书本:“我回去了,我把你送回去吧?”
于念住教工宿舍。程长青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在前面,于念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跟着。
“程老师,”于念突然开口,“您还记得您高中时给我们讲‘九勇士’和斯科特吗?”
“记得,”程长青回头看了她一眼,“于老师?
于念笑了:“那时候我也是这么跟着你,我那时候觉得您敢说英国,真不一样,后来才想明白您根本没在意英国到底是什么国家。”
程长青也笑了。他对这些事情的确不够敏感。
“……您为什么要考大学呢?”于念忽然问。
“想上大学,”程长青扶着车把看向天,“可惜我的理工科差太多了,近几年语文也浮动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考上,但考这么久早就忘了当初是有什么梦想了。”
于念沉吟半晌:“我觉得您更适合多学语文。”
“语文不是个简单的科目,”于念接着说,“我的老师说,语文连接着思想和现实,只有语文能同时解释情感和逻辑,也只有学好语文,才有可能从根本上提高学科竞争力。”
程长青声音有些发闷:“我是教语文的,学了半辈子语文,也没能考上大学。”
“不一样的。”于念紧走几步拦在他面前。
程长青总能感觉到于念长大了,但这一天他前所未有地感觉于念成熟了。于念像个真正的老师一样认真地看着他。他的手电筒照亮了于念的半张脸和格外亮的眼睛,余下的她的大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中。
“不一样的,程老师,您听我的,多学一学语文。”
于念像坚定而圣洁的雅典娜。
程长青鬼使神差地开始注意起自己复习的方式。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在意过自己的语文学习。他靠着高中知识考了这么多年的高考,他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于念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他。
但重新学习语文的过程无疑是艰辛的。程长青不明白一篇文章斟词酌句半天讲不明白一个道理。他同时也不喜欢写作文。他的一笔好字因为疏于练习已经松松垮垮。反而于念的字变得挺拔起来。于念找来许多书和字帖,于念耐心地一点点润物细无声般地感染着他。
程长青痛苦地发现几年的劳动生活不仅改变了他的字体,也慢慢地蚕食着他的文艺触觉。他迟钝得像个孩子。他一遍一遍地在河沿走来走去,走到裤腿被河水打湿也没法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他与自己甚至都隔了一道鸿沟。
每到这时程长青会暂时放下书本。他一个人慢慢走到最常去的一棵梧桐树下。这棵树是高中老校长亲手栽下的,数十载凤凰栖梧桐,高中的孩子也一个一个借着凤凰的翅膀飞进了大学。程长青抚摸着树皮,梧桐树像位严格而慈祥的老者。
程长青贴近梧桐树。
再一次高考开始了。
程长青进考场前留恋地多看了档案室几眼。无论怎样是这个曾带给他屈辱和生机的档案室最终给了他落脚地;他又多看了学校几眼,他忘不了学校承载着的他的青春和梦想。
程长春像每一个紧张青涩的少年一样走进考场再走出考场,对于少年来说这之后少年和青年时代泾渭分明,对于程长青来说这之后……这之后何去何从他还没有想好。
或许读大学后他仍然是个小职工,但那时心境总也会不一样。
分数线很快被公布。分数线在程长青心里划了一刀。
程长青落榜了。
六
于念看着程长青每天骑车从学校到档案室。他穿着肥大的工装,骑车时外套被风吹起,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
于念看着程长青收拾了所有的东西,平静地对学校说他辞去档案室的暂时岗位,要回乡下劳动了。她看着他取出了所有存着的钱,他买了锄头、种子,跟牛贩子讨价还价买了一头牙口很轻的牛。他回家在院子里请人打了一口水井,打理了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已经荒芜多年的土地,撒上种子,在一场春雨后地里断断续续地冒出了绿芽。
他在一个下午拦住一个小贩,在小贩手里买下了十几只雏鸡,雏鸡长得像春天的草一样快,他给鸡做了个栅栏。他笨手笨脚地拿钉子划破了手,搭人家的牛车到镇上打了几针破伤风。
他每天天不亮起床,背起竹筐上山割草,天大亮时回来,将草料和饲料拌在一起喂鸡。他在喂鸡后开火做了午餐拎走,下地劳动。他细心地经营着自己的那一小片地,边边沿沿整理得像绣花一样好看。一天后他踩着月色回家,蹲在院子里吃过晚饭,回屋熄灯。
庄稼长成的时节,有媒人陆陆续续踏入了他家的门槛。他安静羞涩地笑着跟一个大眼睛的农家姑娘见面,他送了那姑娘一块白底红色波点的手帕,女孩送了他一双针脚细密的布鞋。年底,花轿走几里,酒席摆到村口,姑娘穿着阳历新年时他们一起去县里扯的布料做成的新衣裳走进他的墙院。
程长青活过来了。
过了春分以后,他在县里毫无目的地乱逛时遇见了卖猪的小贩。猪娃吱吱乱叫着跑来跑去,他心生喜欢,一口价抱了一只就往回走。走着,他觉得好像有人在注视他。
他坦然地回头,看到一个高挑漂亮的年轻女子跟着他。他几乎下意识地像身边的庄稼汉一样,眯起眼睛,对着女子的方向吹了个口哨。
怀里的猪娃还在伸胳膊蹬腿地挣动,程长青抱着猪娃匆匆赶路。回到家后算了算这个月的节余。他在第二天卖掉了自行车。
程长青不再骑自行车了,也不再穿白衬衫,他像一只长途跋涉后的鸟一般降落在某个地方。自此合拢住羽毛。飞与不飞都是鸟本身的权利。
只有受惊时鸟才会张开羽毛。比如妻子在饭桌上不经意间说起邻村高中老师和学生谈起了恋爱。
后来呢,程长青不经意地问。
当然是被家长发现了。高中老师再也做不成老师,他会背着背德的名号生活一辈子。
程长青眼前浮现出失去一切的可怜的高中老师。
高中老师的脸不时在他眼前变成黑色。
程长青走到了梧桐树下。过了许多年,这棵树不再郁郁葱葱但也不至于枯黄。这是程长青区别于其他人的爱好。他总喜欢不辞辛苦跑到这棵梧桐树下,在这儿坐一坐、发发呆。他长久地看着梧桐树的树冠。
梧桐树每年都会落叶,但总落不完。有自然保佑的孩子总会留下一点生命的希望的。
期间有些人要砍掉这棵梧桐树做课桌,但经受了程长青玩命一样的阻拦。程长青像一头拉不回的牛,他挡在梧桐树面前大有与树共存亡的意味。
好在树是公家财产,那些人权衡了一番决定放过这棵树。程长青喘着粗气滑落在地上。他总是会在这儿出很久的神。
七
梧桐树的叶子落了又长、长了又落,黑发却不是了,黑发落了后再长出的是白发。岁月敌不过梧桐树便变着法地难为梧桐树下坐着的人。程长青老了,皱纹满脸。
这一年,梧桐树不再长叶子了。
大概是什么病虫害的作用,也或许这棵树确实太老了。程长青再来看时树上只剩下寥寥几片树叶。他恍惚地数着树叶,心脏久违地砰砰砰狂跳起来。
一片树叶颤颤巍巍地落到他手中。这是苦难,程长青对自己说。
整整一代人的苦难,被粗暴地打碎又重塑的价值观,被压迫、改造,根深蒂固的失声,难以跨越的鸿沟。这是苦难。
这是厄运,程长青看着第二片叶子。
生不逢时。他羡慕先祖又羡慕后辈,他夹在两个时代的交界处品尝着总是差那么一点点的运气。
他爱的人恰好不能爱,他竭力想避开的舆论打压没法避开,心里的枷锁咔哒一声锁上时,他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与过去的厄运告别。
第三片,这是放弃。
最后一片——程长青仰头看着梧桐树。
这是爱情。爱情也是苦难的一种,但程长青宁愿赋予它更深更痛苦的意义。
待那棵树的最后一片树叶落下,我就去向心爱的人告白。
像过去的许多年一样,在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于念走到程长青身边。
他们在那棵树下的土坎上一同坐下,一时两人竟都无言,都只是默默地等待最后一片树叶飘落。
两人在风吹落叶的声响中转过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