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故事
病房是个好地方。再倔强的人在这里呆上几天,都会服软。
两张并排的铁床,躺着两个木桩子般的病号。听见动静,蓝白条纹缠裹的木桩子们,齐刷刷把脑袋和眼珠子转了过来。那是她们全身最活络的地方。
“不听话!没有必要!告诉你打个电话就行了,干嘛非得请假回来……”老太太开口就训,大嗓门中气十足,看来手术效果不错。
我仔细端详,她比去年瘦了,眼睛愈发大得没了边,所以板起脸翻白眼时,更显威严。
如果搁在平时,我腆着脸笑笑,任由她数落个够,可今天,我毫不客气打断她,嗓门比她还大:“我回来看你,你高兴还是不高兴?就一句话,说!”
谁让她躺着我站着,从海拔高度上就不一样,气势自然今非昔比。老太太长江大河般的唠叨,硬生生被堵了回去,不甘心地咽了口唾沫,抿紧嘴巴,大眼珠子在我身上绕来绕去,不说!就是不说!
左边病床上的瘦老太,抬起细如竹杆的手腕,竹筷子般的一根指头,直直戳向我妈,笑得差点咳嗽:“还嘴硬!”
被人揭了老底,妈妈讪笑着,垂下眼帘,不看我,也不看瘦老太,专心看着被单,仿佛在认真研究被单上有多少条花纹,蚊子哼哼一样小小声说:“高兴,当然高兴。”
这还差不多。中国人向来讲究论资排辈,曾做过腰椎手术的我,比她早四年躺过骨科病房,因此自谓在她面前颇有些发言权。
何况闻道有先后,久病成良医,关于怎么熬过漫长的肢体功能恢复期,我很有些沉痛的领悟,以及密不外传的独家心得。因此,她乖乖地仰视着我,小学生似的,听我讲课。
不容易啊,这位年轻时外号穆桂英、退休后人称老佛爷的女汉子,第一次,在女儿面前如此柔顺。
瘦老太是被自家的两条狗绊成的骨折。说出来像个笑话。她微笑着把来龙去脉告诉我,眉眼不见一丝波澜,仿佛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
她是空巢老人,儿女都在外地做生意,最近的一个儿子在县城。都挺能挣钱的,都孝顺,给她新盖了大房子,给她置办了全套家电家具,给她买四季衣服,光是夏天的睡衣就好几套呢。老伴半年前去世,儿女来接她,她不肯,恋着自己的老窝。
儿女怕她寂寞,给她买了狗,一下买了俩,都是名贵的品种。刚来的时候才一个月,毛茸茸的可爱,她果然喜欢,没想到才三个月,小肉球就长成了大块头。
到底是什么品种?她想了半天,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大狗呗。担心两条大狗跑出去吓着邻居小孩,她进进出出,从来都一丝不苟,牵着狗绳子。
事情就出在狗绳子上。一天晚上遛狗回来,一不小心绳子脱了手,两条狗正是贪玩的年纪,兴奋地在大院子里绕圈狂奔,她在后面追,刚把两根绳子从地上捡起来,糊里糊涂就被缠成了粽子。体重不到八十斤的瘦老太,咣当跌倒,水泥台阶锐利的直角,偏偏又硌到了髋关节上。
乡下房子互相离得远,手机正好不在身边,她躺在冰凉的地上,动弹不得,扯破了嗓子喊了足足半个钟头,总算把一个邻居喊了过来。
“否则晾到第二天,我这条老命都没有了。谁都不怪,怪我自己,如果和儿女们一起住,不会有这桩祸事。”她做了总结。
“是,谁都不怪,怪我自己。”我妈附和。我差点惊掉下巴。一向正确无比宛如宇宙真理的她,一张嘴批评别人麻溜如刀子、剖析自己立刻变煮熟鸭子,她她她……居然当众自我批评了!
事实上的确如此。她还有一年满七十周岁,才可以办老年卡免费乘公交车。我耳提面命磨破嘴皮,让她不要骑电单车出门,万事不要着急慌忙,慢慢来。不听,坚决不听。
她忘了,岁月何曾饶过谁,当年的矫健风采,只能够在黑白相册里追忆寻觅,现实却惨淡而残酷:
骨刺丛生的腰椎颈椎,风湿肿胀的老胳膊老腿,早已追不上她那颗依旧砰砰跳动、蓬勃火热的少女心。
晚上出门买东西,抄近路走黑灯瞎火岔口多如蛛网的小巷子,反应不及,被另一辆更快的电动车侧面撞倒,肇事者逃逸,她骨折。
唉,为了省一块钱的公交车票,花了三万块,其中一万都要自付。她懊恼地把铁皮床的栏杆拍得哗哗响。
“这一下记住了吗?还逞强不?”我恨铁不成钢。
“记住了记住了,不逞强不逞强,该服老的时候,就要服老。”
大道至简。跌一跤,打通了神秘的任督二脉,老顽固居然开了窍,明白了一个大道理,也算是值得了。
爸爸拎着保温桶来送饭,白水煮面条,烂乎乎一团,飘着几片苋菜叶子。妈妈天性活泼爱动,骤然被囚禁于病床,憋得饭量都减少了,没油没盐的烂面条,奇迹般可口。妈妈吃的唏哩呼噜一片响。
“还行吧?”爸爸天性沉默安静,半天只问了一句。
“还行。”妈妈向来不会夸人,这已经是她常用词汇里,难得的褒义词了。爸爸笑了,掩饰不住的得意。
“那么,晚饭呢?”爸爸谦恭地请示。
”小米粥,别太稠,腌黄瓜莫放盐,浇一勺生抽几滴醋就行了。”妈妈吩咐。爸爸点点头:”好,你放心,我记住了,包你吃得满意。”
他们俩都要强,都犟,针尖对麦芒一辈子,难得此刻静室相守,一片安详。
看他要走,我喊住他,不多陪一会儿了?爸爸抬眼瞪我:“有啥好陪的?你妈碎嘴子唠叨,你还没听够?我可是早烦透了。还不如让她老姐俩叙叙话呢,她姐俩有缘分。”
好吧。她俩年纪接近,互称姐姐,同一天住院,同样髋关节骨折,同样很少有家属陪伴。
夏季昼长,漏断人初静时,夜更长。寂寞难捱,同病相怜,两个人长吁短叹,眼泪、欢笑,互相都懂,懂到贴心贴肺。
等我从千里之外赶回来,她俩已是手术后的第三天,各自都已将七十年的风雨人生口述完毕,知根知底,胜似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编年史概述已过,开始细节答疑,提问、反驳、思索、确认……世界很小,偶尔提到某某人,居然都认得,于是两个人惊喜大叫,犹如天真少女。
聊得如此密不透风,旁人确实很难插上嘴。我默默听着,默默感谢上苍垂怜,让她俩相遇。
瘦老太吃腻了汤汤水水,忽然想吃红烧肉。电话那头儿子一叠连声应承了,亲自动手烧好,刚一进门,还没放到床头柜上,要紧地打开了饭盒盖,浓油赤酱,红亮亮的,热腾腾的香气哄一下扑出来。
没想到,沾了油的饭盒太烫太滑,儿子手一抖,啪一下,掉了下来,而且是倒扣着地。大家一起惊呼:哎呀!哎呀!这可咋办!
黏糊糊的油汤,淌的到处都是,清洁工赶来,好一通埋怨,好一通清扫。儿子懊恼沮丧,几乎要给自己一巴掌。瘦老太豪爽地一挥手:
“我亲眼看到了,闻到香味儿了,就行了。快走吧,忙你的去吧。不关你的事。食堂里啥饭菜都有,是我不好,不该挑嘴。肉都到了眼前,活该我吃不到。”
儿子的背影消失在空茫的走廊,半晌,瘦老太才收回目光,自言自语:“人老了,就不要给儿女添麻烦。”
她枯瘦干瘪的巴掌大的小脸,薄薄的,贴着枕头,仿佛无悲无喜的泥菩萨,仿佛暴风雨击打后的土地上,一片刚凋零的枯黄的梧桐树叶。
每天半个小时的锻炼。我把床摇起来,妈妈嘴巴一向热闹:“再高一点……哎呀你摇那么快干嘛?我手机都滑下来了……哎呀太高了,放低一点……好,停!”
脚头床栏杆上系着根黑皮带,是爸爸用了多年的,剪掉已损坏的金属扣,打个死结,牛皮材质结实,足够撑得起一百多斤的体重。
她两只手拽着皮带,慢慢坐端正,慢慢挪近床沿,一只手斜撑在床上,稳住身子,先把好腿垂下去,另一只手搬着坏腿,顺着床滑下去。
这是最难的第一关,耗时五分钟。下一关是扶着U型拐杖站起来,在病房里走个七八步。第三关是重复第一关,只是把程序颠倒着来一遍。汗水顺着她惨白的脸,一粒粒往下滚。她喘得仿佛刚跑完马拉松。
我看着她在床上翻滚蠕动,像只大爬虫,看着她哆哆嗦嗦迈出第一步,看着她笨拙而艰难地挣扎。除了帮她套上拖鞋、拿掉拖鞋,其余的,我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旁观,做保护,不能出手相助,这是骨科病人家属必须牢记的第一原则。因为哪怕旁人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可能影响到病人脆弱的平衡,造成二次伤害。
喘息已定,妈妈开始讨论尿盆问题。瘦老太女儿特意淘宝搜索了最新款,专为卧床女性设计,可惜瘦老太无福消受,躺在床上死活尿不出来。
我妈一向好奇心强,喜欢一切新鲜玩意儿,于是要过来亲自试用,没想到很好使,于是占为己有。出于公平等价原则,我妈严肃地提议:“既然给你钱你不要,那么,我买个一模一样的尿盆,还给你。”
瘦老太嚷起来:“妮儿快来,你妈真不讲理,说了不要,买了新的我也不要,她非硬塞给我逼我用。”
我妈直着嗓子大叫:“就是要逼你用!就是要逼你用!你个老顽固!要勇敢接受新事物!出院以后你就算住到女儿家,也要学会用尿盆,你女儿就不会太辛苦。”
瘦老太哑口无言。
假期已满,我要回苏州上班了。妈妈呆呆地看着被单上的花纹,不吭声,忽然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以前绿皮火车要一整天,现在只要三个钟头。”
我顺着她的话茬:“是的,你要乖,听医生的话,听我的话,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很方便的。”
“好,我乖,我听话。”她回答得异常爽快,如同急着讨好家长的小孩。
再一次和她俩道别,我笔直地站起身,笔直地向门口走去。不敢回头,不能回头。我知道背后黏着两道灼热的目光,等我的背影消失在空茫的走廊,那目光依然要瞪着空茫的走廊,很久。
酷暑天,霎时风雨,灰黑色的乌云翻滚着,大军压境般,一层层逼近。雪白的病房里,两位老人安静地躺着,瘦骨支离,仿佛两个丢盔卸甲、节节败退的同盟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