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跳进海里的冲动
【引子】
作家站在冬天的海边,冲背起太阳的小男孩,摇了摇头——那个画面,时常在他的脑海里播放。往后的所有日子里,每当他想起李小国和王般若,都会在脑海里,重启那个画面。
【1.李小国的床单】
六年前,一场传染病,席卷了世界。有人高烧不退,有人上吐下泻,有人头疼欲裂,有人失去味觉。活下来的每一个人,都算是过了一遍鬼门关。
从那之后,世界就变得有点奇怪了——蚊子在冬天也会像蜜蜂一样,嗡嗡飞舞。暴雨与地震频发。连蟑螂都冒出了全新品种。
而人,是一种天生懂得习惯的生物。春夏秋冬又春夏秋冬,两轮一过,日子就过出一种照旧的感觉。仿佛世界从没变过。
李小国三十五岁生日那天,一个人在家喝醉了。酒鬼们说,喝醉的人,要么无比幸福,要么无比孤独。李小国属于后者。
他借着酒劲,拨通了一个作家朋友的电话。这是他车祸失明后的第四个生日,也是他失明后第一次主动联络朋友。
李小国使对讲机似的,捏着手机,大着舌头,喊道:“四年了!我四年!没换过床单了!被罩……当然也没换。别大惊小怪!换被罩,对正常人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摸了摸虚无的双眼,继续说:“但,我的床很干净,这是实话。什么?油?不,一点也不油!不信,你来看!”
“四年不换床单!”作家当然认为他是在开玩笑。可作为朋友——也是时候,去看看他了。
之前不来,是因为李小国有意回避。毕竟,他曾是个画家。拥有眼睛时,他是扬帆的船,失去眼睛后,船漏了,沉了,触底了。
都说触底反弹,但词汇,往往只是个美好愿望。触底——很难反弹。现实生活里,多数情况是:触底了,就开始抵触了。因为身处谷底,所以觉得自己弱了,所以更怕受挫了,所以对周遭的一切,有了防御心,于是抵触!
为了不伤害李小国的自尊心,朋友们都心照不宣,有意保持沉默与距离,尽可能不去打搅他。可今天,他既然主动来了电话,这位作家朋友觉得有必要去看看他了。
第二天,作家上门,有两个发现:一是李小国的头发长了,人瘦了,和从前相比,像只冲了澡的长毛狗。二是李小国说的,竟是真的。床单一点也不油,上手一摸,柔软亲肤,除了有点怪味,简直崭崭新。凑近一闻,那味道——像割断的杂草,又像煮沸的中药。
作家举起手机,打开闪光灯,咔嚓,拍了张照。拿到眼前,一放大,才看到——床单上爬满了小虫,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那种——密密麻麻的盛况。
“是脂蟑螂!”作家喃喃道。
这是近两年,才开始大规模流行的虫子,以人类的油脂,皮屑为食。因放大数倍后,形似蟑螂,而被称作脂蟑螂。好在,有关部门成立了驱虫大队,为居民提供免费的杀虫服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作家立刻要将床单扔掉,但李小国阻止了他。还把他赶了出去。作家扒住门框说:“那些虫子,身上不知道携带了多少病毒!”
李小国一把将他推出门框。随后听到一声呐喊:“明天,我就带驱虫大队的人来。”
可隔天,作家赶到时,李小国已经自杀了。他躺在被窝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嘴角微扬,眉头舒展,如果,不知道那床单里——布满了脂蟑螂的话。谁都会觉得,此刻的李小国,正在做一场美梦。
【2.王般若的脚皮】
料理完李小国的身后事,作家陷入了失眠,他怎么也想不通李小国的死。妻子见他如此,索性也不睡了,和他讲起了一个故事。
妻子大他七岁,年轻时也是一名作家。但很快,就对艺术祛了魅,弃了笔从了生活。所以,她对丈夫——夜晚的不眠与内心的不休,深有体会。
“我有个朋友,叫王般若。就我们结婚时,坐我对面的那个,对,白白净净的。她去年,结了婚,丈夫总夜不归宿。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往往要凌晨才回来。但她——无所谓。她只对一件事用心,就是在床边,边看电视,边抠脚。脚皮落得满地,她也不管。反正第二天醒来,就干净了。
别急,听我讲嘛。
她的丈夫纵有千般不是,但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凌晨一回来,就会将家里,打扫得一干二净。
我跟她讲,这,扫地机器人,也做得到。她却说,是把扫地机器人当人使,更解气?还是把人当扫地机器人使,更解气?
我知道,那不是她的真心话,因为她的眼神里,淤积着一汪温情。
后来,有回她喝多了,才跟我讲了实话,爱抠脚,是有原因的——五年前,捡了只流浪狗。这狗,总爱吃她的脚皮。每次抠完脚,还没来得及扫地,地就被狗舔干净了。
宠物医生说,那是异食癖,不能再让它吃下去了。于是,她改掉了在床边抠脚的习惯。嗯……她的原话是,忍住了抠脚的欲望。结果呢,两个礼拜不到,那只狗,就活活把自己饿死了。
王般若觉得是她打破了某种平衡,导致了狗的死亡。于是,她又恢复了——边看电视,边抠脚的习惯。
即使开始交男朋友了,她也毫不遮掩爱抠脚的真我。当然,这吓退了不少凡夫俗子。直到遇上,她如今的这位丈夫。
他爱干净,第一次来家,就帮忙打扫。不是用扫把,而是跪在地上,用手指,摁上去,把细小的碎屑,粘在指腹上,再一点一点地搓到另一只手的掌心。声音很轻,动作很慢,但能把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
王般若说,某天晚上,她梦见,她的狗,又回来了。那晚之后,她决定——跟这个男人结婚。
我说,这可不是幸福。
她说,只要习惯不变,就够了。虽然,那不是最幸福的生活,但,那是幸福的一种。说完,她看向了床头柜上的狗的照片。”
【3.作家的习惯】
故事说完之前,作家已经睡着了,还做了个怪梦。他梦见:李小国——虽然失去了双眼,但仍旧看得见。李小国在梦里说,他早知道床单是怎么回事了。
醒来后,作家问妻子:“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王般若,好好的,怎么就爱上了抠脚?”
妻子说:“可能是传染病的后遗症,很多人在大病过后,都感染了脚气。”
作家喃喃:“但我觉得,脚气不是她的后遗症,抠脚才是。”
妻子说:“那场传染病之后,人们把一切不对劲,都归咎于后遗症。也好,坏事一旦有了埋怨对象。心里就舒坦多了。”说着,她摸了摸丈夫的头:“人,就是这样,凡事只要有个理由,就容易接受。就像一杯烈酒,在节日里,更容易入口。”讲到这里,她摇了摇头,看向满是雾气的窗户, 苦笑了一下,继续说:“尽管,那场大病之后,人们已经……不再信任节日了。”
作家问:“所以是人的问题?”
妻子说:“不怪人,大多数人只是在习惯,被动地习惯。”
作家问:“习惯什么。”
妻子说:“习惯生活。”
作家说:“我想把你的话,写进小说里。”
妻子看向黎明前的窗户,说:“你要忍住——用食指在满是雾气的玻璃窗上——写字的欲望。”
【4.再次跳进海里之前】
作家冲着玻璃窗,揉了揉眼,随即,套上外套,出门跑步。跑到海边时,天已经透出光亮。他看见有不少人在冬泳。传染病过后,锻炼身体,成了普通人最触手可及的信仰。多极端的锻炼方式,都有人追捧。
一般是爷爷带着孙子孙女游,毕竟爸爸妈妈要上班。其实奶奶也游,但奶奶通常不忍心,看孩子受冻。
此时,一个穿着蓝色泳裤的小男孩,游上了岸,他从浪花里,站起身,朝作家走来,背后是努力挣脱海平面的太阳。那个画面,很动人,像是一个天使,从海里,背起了一颗太阳,而这场海上的日出,正是他渐渐展开的翅膀。
但下一秒,画面就变了形。小男孩双手抱胸,打起寒颤,双唇也抖了起来。泡在海里的爷爷说:“冷,就再下来,水里不冷。”
一瞬间,作家的脑海,泛起涟漪,好似一条水蛇,拨开了原本平静的水面,急匆匆地吐出一连串的碎句子,那些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字句,像极了某篇小说——临时起意的结尾。
“当浪潮袭来,你被卷入海中,只能拼了命,从浪里,探出头。当浪潮退去,你会不知疲倦地,往岸上游。等你终于爬上岸,又看到身上,还在不停地滴水。一阵凉风吹过,你冻得瑟瑟发抖,突然有了一种——想再次跳进海里的冲动。”
【尾声】
海里的爷爷用一声声催促,打断了作家的思考,同时,也叫停了小男孩,继续走上岸的脚步。
“再游一会儿,游一会儿,身子就暖了。”
小男孩听后,犹豫着,转身……
但作家冲小男孩,坚定地,摇了摇头。
#然后,梦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