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写作
我和写作的故事要从小学说起。
小学时的我对写作并无概念,没有多么喜欢的文字,没有多么喜欢的作家,更多的是作文课上面对四十分钟五六百字任务的惶恐。记得我常用些个搞怪的词,让介绍自己,便写“我是一个大帅锅”;让介绍兵马俑,便写“今儿王导带大家逛逛兵马俑”——这是如今我完全无法想象的。小时候的我是个乐天派(倒确是有几分姿色),看到写的东西博人一笑便心满意足。约是五六年级时,我也懵懵懂懂地把内心情感的一角搬上纸张,不过更多还是为了完成任务。想到心爱的狗狗,我会写“那黑白相间的嚣张跋扈的狗,此时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摔倒的我,好像是皇帝看着乞丐”。一次让写春节,我兴冲冲地写道,姥爷宰那只可爱的大公鸡时我哭得最凶,而当它被端上餐桌,我又成了吃得顶香的了。不料,老师竟在我的得意之作下评论说,吃掉最喜欢的鸡怎么会这么开心呢?那时我视老师的话为金科玉律,看此情形竟当即改了作文。如今想来,有何不妥呢?幼稚的孩提不经事,只知道有着绚丽尾羽的鸡可爱,烹饪成菜又很好吃罢了。
刚升上初中时,我仍只是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只是会发现作文分数总高上那么些。同小学时整日受人喜爱的我不同,初入中学时,我曾一度遭到同学的冷落。我发现,大家都在说着我从未耳闻的明星、轶事,大家都喜欢热情主动的人,喜欢攀上各种关系,而这,是腼腆的我难以适应的。我这么久以来热闹绚丽的世界突然冷淡下来,许多情绪一瞬间涌入我的心头。内心的情愫无人与诉,我,隐隐地有了付诸笔头的想法。我的文字突然地,变得不像小时候那样大胆。直至初二时,语文老师在我的周记下写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对《诗经》颇为生疏的我以为老师是让我再多打磨打磨,一时心里又担心起来,直到课后一向幽默的老师极认真地褒奖了我的文段。我受宠若惊,这篇短小的周记本就是随心之作,我又从来没对自己的写作水平抱有什么期望。记得我写的是老家的雪天,我这样写“我看见那十年来未动的烟囱上,雪花亲切地依偎着,使他粗糙的皮肤润色了几分;竹子染了白发,可风一吹过,便簌簌地飘落;胆小的狗窝在房子里,为无意中闯入的雪心惊胆战”这样自然、不露声色,把对老家深厚的情感娓娓道来,如今看来,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从那开始,我才发现我写作的一技之长。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写作是一件如此有魔力的事,我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写作。我喜欢写不管哪里的风景,看到窗外葳蕤的树,我想写;看到遥不可及的蔚蓝的天空,我想写;看到淅淅沥沥的雨,我想写。我的灵感止不住地翻涌,我渴望在世界所有美好之处留下自己的文字。然而天性嗜玩的我并没有将所有灵感细细写下,有时只是脱口而出,像是风流的才子,几句嘻嘻哈哈便抛之脑后。我尽情挥霍着自己的才华。初中时老师介绍我们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我不禁迷恋上那种轻轻的柔柔的文字,怎么能写出如此美妙的文字呢?所以我有一段时间会不自觉地模仿起汪老的文笔,虽然也有像模像样的文章,可那终归不是我自己的东西,我的文字有那么一点被玷污了。我一度有些苦恼了,因为我不知如何再落笔,好像不管怎么写都有些不属于我的色彩,这让我很纠结。我的写作被搁置了。而情况还在恶化,我逐渐对自己的写作能力狂妄自大起来,我曾自满地写下很多畸形的文章,还沾沾自喜地等待老师的赏识。还是那位老师,一次他与我对话,尽管忘了具体内容,我仍清晰地记得,那之后我严肃地反思了我的文字,我不再随意地书写了。我一时非常恐慌,我害怕我这所剩无几的才能又被剥夺去,我开始畏畏缩缩不敢书写了。我开始认真地思考什么值得去写,应该如何去写,我把写作,真真当成了一件严肃的事。一次我看到夜幕下楼顶的雀,我一瞬间仿佛被击中了,我再次感受到写作的乐趣。我痴迷地写着它们的狂欢,它们的盘旋,它们的寂静,我写大雨滂沱下它们的惊恐,写雨后雀群的麻木。我是多么想要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灵感,我要把这小小美好写进笔墨。我又重拾了对写作的迷恋。我的文字不再像先前那样肆无忌惮,而像是灰濛濛的雾雨天,把情感藏进字里行间。
我很多的写作对象都是我的老家,那是一座山东的小小城市,那里有冬天及膝的漫天大雪,有夏天声势不能再大的瓢泼大雨,有我从小长大的庭院,有我最爱最爱的至亲.我的父母在我三岁时便带我来到西安扎了根,每年寒暑假回老家便是我最期待的时候,我的心已经深深地烙印在那座可爱的十八线小城,怎么也无法忘却。但是我很少将这些情感写进考试的作文里,我认为这是在浪费我对家的情感,这是我无法接受的。并且我也在心中立了个规矩,就是不要在“作文”里袒露心声,不要展现真正的文笔,“作文”与文章对我来说割裂开来。所以后来,当中考临了前我为了拿到高分将我对老家的一两情感写进作文里时,我颇为惶恐,我怕一写下来,我与老家的距离就会隔开那么一段距离,我怕我将来某一天真的会不再牵挂它。每次写关于老家的文章,我总是格外小心,我写我和姐姐是如何被冠为“八步大王”,写春节我是如何和表哥用炮仗戏耍笼里的鸡。后来与我同年出生的我爱的狗狗走了,起初我显得十分木讷,似乎这件事与我毫不相干,可当真正要落笔的时候,我愣在原处,我恨自己迟滞的感情,于是我把这份悲伤无所保留地写进文章,写我与他最后一次赛跑,那是一夜大雨,筋疲力尽的我们躺在马路中央,作成后我又不禁动容。
高中是我与写作最刻骨铭心的一段回忆。高一时的我仍保留着初中三年来所培养的性格,我将心事藏在心底,时时展现出乐天的一面,这倒不是说我有多么表里不一,只是看到别人快乐我便随之快乐,我也很享受这种时光。同时我变得更加成熟,我不再像先前那样,为逞风头做出些哗众取宠的事,我开始慢慢地掌握为人处世之道,但总的来说,我仍更多地表现出积极的一面。我的写作风格也逐渐变得更加稳重,我时常斟酌用词用言,而且更加重视起音律、结构,以及词语本身的美感。高一时期功课并不算忙,除去玩乐的时间仍有许多时间可供我写作,抱着对生活的小浪漫,我再次提起笔写下世间美好,也同时融入了青春对爱情懵懂的期待。我写过春日里只敢遥遥相望的陷入暗恋的男生,写过站在城墙上妩媚的婉转的雪,写过徘徊在城市的雨天里的少女。我是如此痴迷于写作,每当我完成一篇文章,我总会反复地品味、修改,直到保证言语中流露的情感与心中所念相一。那是一段美好而平静的岁月,不论过多久我都会怀念那很少忧郁的时光。写作成了我吐露心声的窗口,只是几乎无人能够瞥见窗边愣神的我罢了。
高一下半学期,我陷入了一段无法自拔的痛苦恋情中,已经有伴侣的我阴差阳错地喜欢上了另一个女生。就像是滩肮脏泥泞的沼泽,即使我深知有愧,却始终不能将我的视线挪开。我既对自己不忠的情感感到羞愧,又渴望对她表达爱慕,就这样每日生活在纠结之中,没有一刻能停下混沌的思想。在很长一段如梦般的时间里,我渐渐幻想出一个位害羞的、矛盾的、可爱的女生,她生活在江南的村落,她及腰的长发,她不愿放下的油纸伞。她留恋着春天、埋怨着夏天,可哪知秋天已经悄悄地降临。伴随着在这段感情中持续的进退两难的处境,这位可爱的南国少女也在我心里生了根,她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她的动作那样优雅,她的一颦一笑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几乎让我迷失了心智。我突然发现,我竟迷恋上了这个不存在的少女。我常自言自语说,少女,你的三分之一是我的伴儿,三分之一是她,还有三分之一是这璀璨的盛夏。三个女性同时占满了我整个头脑,我无法思考别的事情。而后在情感交加中,我分手了,同时对那个女生的爱慕也莫名地消退,我的脑海中就只剩这个姑娘了。于是在那年暑假,我着手写一篇绝美绝美的文字给她,我必须这么做。文章第一部分的写作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除了在开头翻改了落笔方式,因为那个少女所做我已经太熟悉了,我只是如实地写下她的一举一动。并且我甚至几乎没怎么考虑用词,因为所用之词绝佳地适用于这位姑娘,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那时我的文笔好像是燃烧着的蓝色蔷薇,花蕊簇生着迷人的幽焰啊,如果那时再多给我些时间就好了。
随后进入高二,可怕的事情降临了,我患上了严重的不可治愈的皮肤病。起初并没有什么感觉,或许是病状较轻。约过了三四个月,病情逐渐严重起来,伤病占据了我整个后枕。今年暑假第无数次问诊才得知它叫钻凿性毛囊炎。这种病对健康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它所带来的疼痛也不算太重,只是患病部位头发会秃落。然而我所说的仅是它表面上的样子,尽管每一秒的疼痛确实算不上什么,但是它不会停下,不论何时都在刺痛着你,尤其是理发、洗头时,几乎是钻心的痛。我常与别人戏谑说,我感觉后枕好像正在分娩——这一点不夸张。肉体上的折磨仅是一小部分,当顶着这残缺的头颅出现在无数人视野中时,难以言表的自卑感油然而生,我好像看到每个人都在讥笑,好像得这病是我的错一样。加之高二进行了分班,身边的同学我全然不熟悉。同时我不幸地与一个从前要好的朋友决裂(想来也是幼稚),我怀疑起我的社交方式是否存在严重的漏洞。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扰乱着我,我几乎不能正常思考,所有苦难都在向我大声叫嚷,我的心彻底麻木了。我再次不得不停下笔耕,调动全部心力适应这布满荆棘的生活,那个代表着夏天的少女的故事也一度被我忘却。
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写了一些文字的,大多是关于我逝去的亲人。这是很久以来我不愿触及的话题,我怕做不好,怕半途而废,哪怕一点的懈怠都是对亲情的亵渎。然而这悲伤的情感还是找上了我,我想起了我亲爱的二姨妈,想起了与我并不很亲密的爷爷。我说“她常浮现在我脑海里——那是一幅仪态端庄,长脸,细长眉毛的女人的肖像。有时仅是一张总在笑着的和蔼的面影,别无其他。至于她先前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记忆很模糊了。”;我说:“落日了。 一行人拎起几捆纸,鱼贯在大街小巷。到田地了。庄稼人的规矩,落叶归根。”我在写之前久久地蜷缩在一角,眼泪无声地滑落。我仍清晰地记着除夕夜我为二姨妈端过的最后一杯水,仍记得妹妹为二姨妈跳的最后一支舞。我写下这些文字时也传达了我内心无尽的挣扎,我怨恨老天不公,为何捉弄人的命运,我开始思考,开始迷茫,我开始想人生来为何。我曾陷入恐怖的绝望主义,那种巨大的空虚感不应该让一个仅十六岁的应该享受青春的少年承担。必须要说的是,虽然我所言隐含着庞大的负面情绪,但我是一个适应能力极强的人,我不会因为难以思考便放弃思考,不会因为厌倦生活便放弃生命,甚至我时常挂着比常人更热情的微笑,讲着无厘头的玩笑,所以我才能有机会在此写出这些话。言归正传,在深不见底的痛苦中,我终于摸索到一个让我怎样否定都无法抹去的存在——写作。写作成为了我几乎全部的意义,而写完那个夏天的故事,成为那意义中的绝大部分。
可这次,事情发展得并不顺利。当我第二年夏天再次准备动笔时,我发现我对少女的印象已经很浅了,尽管大致的情节我还是记得的。这次写作让我倍感煎熬,我已经无法想到什么就有泉水般的语句涌来,我的灵感倍减,每想一句就要思索很长时间。这样精心的打磨并没有让我满意,我认为一气呵成才是最佳的写作状态,像这样一顿一挫地吞吞吐吐就像是故意做旧的赝品,散发着不可言喻的廉价感。十分艰难地,我终于是完成了第二部分的写作,在老家时,我的兴致竟突然又高涨起来,我想试着在高三前便完成这令人苦笑两难的作品。可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安排,我不知怎地耽搁了写作,可能是因为玩心突起,可能是功课太多,记得不太清晰了。
高三开始后,我也试着在学校琐碎的自由时间中完成,可是我发现这根本不可能。我对写作环境有较高的要求,最理想的状况是静谧的凌晨,只留桌面一盏昏黄的台灯,精神有些许困倦但不至于瞌睡,要是能伴着下雨时哗哗的声响便是更好的;次一点的话至少也需要安静的环境。而学校里不可避免地有喧哗的噪声,身边不断有同学经过也让我有些碍手碍脚。然后更糟糕的事情接踵而至,高三高强度的压榨式训练让我几乎无暇专心写作,甚至在学校都很难把功课全部做完,更别提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整个人精神萎靡,只求能放松片刻。这是我很长时间一直在咒骂的。高三剥夺了我的时间,也同样夺走了我全部的想象力,我的思维不再遐想,我的灵感枯竭了。我捕捉到过那么一丝一缕的灵感,我想着,我要写一个为了生存出卖身体不懂什么是爱的妓,要写一个冬日里背着书包走过漫长回家路的永远开心着的女孩,可是都因为紧凑到飞不进蚊子的日程不能写就。许多灵感飞散了,许多美丽的文字走远了。现在我的痛苦又不幸地加上一重,我唯一的意义被无情地掠走。可是我突然释然了。我不再每天纠结于所谓的“意义”,生命本就没有意义,只是因为人才强行给予,并且有人说“我们要有个意义”,于是千千万万的人都在说“要有个意义”。我把写作完全放弃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光是没有写作过,更是几乎没有任何关于写作的想法。如果“写作”是我的妻,她现在一定很孤单很寂寞吧,我又犯了同样的错呀,果然是这样。可是我连这些也无暇去想。但是这些思绪的淡化却是让我有更多精力面对眼下的挑战,虽然失去了意义,但我每天过得格外快乐,我不再保守于身边几个同学的社交圈,我像初中一样(先前讲的状态仅限初一一段时间),广泛地和大家熟识着,我本就善于逗趣的性格很快受到大家的喜爱,这确实是让我撑过了高三最最辛酸的时期。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高二高三时期读了非常多的轻小说和漫画。有时我非常欣赏漫画这种叙说的方式,比如说,我想表现一个忧郁的少女在樱花树下出神的场景,用漫画的方式,我便可以相间地布局少女的神色和樱花树的景色,再安排上细微的变化,我可以让少女始终保持一个姿态,可樱花却纷纷扬扬地落下,便可什么也不说地展现少女的心境。这样的留白方式是文字很难呈现的,有时即使多写一个字都显多余,可要是仅落下几个字,却又显得格外僵硬,不禁让我咂舌。不过过多非正式文学的阅读让我的文笔愈发绵软且生疏了。
再一次想起那个夏天的故事是高考前夕的事了,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么久,我突然意识到,一切都要过去了,我就要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了,但我反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我想到要写完那个故事,但这次显然底气不足了。我才发现我已经这么久没动过笔了,我好害怕去写她的故事,她不仅仅是我幻境的一个残影,更是我青春曾带来的绚丽,我不敢想象要是没能写好会怎么办。高考后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缓过来,但我还是害怕着。是啊,我已经全然没有以前那种淡淡的恋爱的情绪,我的文笔拙劣,没法尽数写下她的美好。但我最终还是下笔了,我将亲手为我短暂而绚丽的青春画上句号。青春虽然短暂,可我也喜欢烟花呀!我写道“伏在他的肩头,你的衣裳全然湿了。雨水湿润你玲珑剔透的足。步履铿锵下,雪白的胸脯上下浮动着,你赧红了脸。你想菡萏颤颤荡起涟漪,想的是烟雨涳濛,山河迢递,一叶小舟顺着河堤远去,想这是不是你最美的年华?”这与三年前我所想相去甚远,只是照着大概的构想填充内容,我的文笔丑陋,我字里行间表现的情感与先前大相径庭,许多细节也无法刻画完全。可写完后仍是久久不能释怀,这可是一个少年的青春啊。文章分为三个部分,而又刚好在三个夏天写就,三年的故事,融进三千余字的篇幅,让生命如此迷人的,不正是无数个串联起来的巧合吗?
这就是我短短十八年与写作的故事,我美好的文字永远地走失在羊肠小路上。即使渐行渐远,但以后若是再次与之相遇,我也一定会享受和他邂逅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