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波浪宽(二)
第二节
外婆死了两年了,两年前,似锦才十岁。
外婆不让似锦喊她外婆,要喊阿婆,在外人听来,阿婆也是奶奶。
十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若干年后,似锦能记起来的也只是一些零碎的东西。
阿婆嘴巴一天到晚蠕动着,那些药渣子在她嘴巴里都要嚼上几天,直到干巴巴的成了碎末子,才想着吐掉。
那是吊命的东西,也是钱,不能糟践了。
厨房的小碳炉子总是隔上几天就会煮上一锅药,这味道隔上一条街都能闻到。
阿婆到底长什么样,在似锦印象中一直是模糊的,直到有一天她清理母亲遗物时,在一个小木匣中,她看到了阿婆年轻时的照片,一袭旗袍,明眸皓齿,活脱脱一个从电影里走出的民国美女。
看着阿婆的照片,似锦心里翻江倒海,自己长得太像年轻时的阿婆了。
可惜,她不知道阿婆一生遇到了怎样的坎坷,只记得阿婆一直叫她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离开这个家。
年幼的似锦听不懂得阿婆的话,她一直觉得阿婆有些神经质,街里的小朋友从来不敢去仓库找似锦玩耍,只能隔着门缝在外一遍一遍喊着似锦。
他们怕鬼似的躲着阿婆,似锦却一点也不害怕。
母亲每每听到这些,就要和阿婆吵上一架。她用恶毒的语言咒骂阿婆怎么不早点死,又骂似锦长大后还是个狐狸精,还是会祸害人的!
这个时候似锦总是逃得远远的,直到老远看见母亲抹着眼泪走出家门,她才瑟瑟摸回家。
阿婆活着的时候,就住在大一点的隔间里,似锦总是紧紧窝在她的脚底下睡觉,暗暗的光线,看不清阿婆的脸。
她有时候叹着长气,幽幽地对似锦说道,你不要怕她啊,她要发火就让她发呗,这辈子她也不容易!
阿婆晚上经常自言自语,似锦听不明白,也忘了母亲和阿婆白天吵架的事情,很快她就呼呼睡了过去,日子长了,她也习惯了三个人的这种生活。
阿婆应该是在半夜中死去的,某天似锦一觉醒来,叫了半天阿婆没答应。她有些害怕,跑去包子店里喊回母亲。
赵年华慌慌张张赶回家,摸了一下阿婆的鼻子,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半天从喉咙里哭出声来,她拍打着床板哭道,你终究是怨恨我的,一句话也不交代,说走就走,你是解脱了,我可怎么办?
事后母亲一直问似锦,阿婆走的头天晚上,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似锦记不起来,拼命地摇着头。
或许阿婆说过什么,只是自己没记住,再不就是自己睡着了。
似锦长大后也一直回忆着,但始终记不得阿婆说过什么。
赵年华一直耿耿于怀,她一直痛恨母亲的不冷不热,如果不是一老一小,自己何苦过得如此憋屈。
看着似锦不像说谎的样子,赵年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很快在大横山找好了一块地,给了别人一百块钱,这还是汪医生出的注意,人家很爽快就把这块地卖给了赵年华。
似锦依稀记得,阿婆下葬那天,母亲从阁楼抱出一个白坛子,一起埋到了阿婆旁边。
后来,似锦才知道,坛子装的是外公的骨灰,已经放了多年。
现在想起这些,似锦还是觉得瘆得慌。
母亲搬到了大隔房,似锦住到了小房子里,她晚上经常看见阿婆就坐在床沿边,半夜发烧是常有的事。
那时候,赵年华总是听到似锦晚上不停地喊着阿婆,心里涌起一阵阵惶恐,她发誓要搬离这个阴暗的仓库,不然日子就没法过下去。
赵年华听从别人的指点,偷偷跑到河边烧了许多钱纸,还是不管用。
她恼了,跑到阿婆墓前,用一把刀子狠狠插到了坟头上,哭道,你要是舍不得似锦,把她带走就是,不要这样折磨我,我何尝欠你们半点不是!
似锦不发烧后,身子骨蹭蹭直往上长,乳房也是胀胀地朝外拱,她有些害羞地把衣服穿了一件又一件,就怕别人发现她的渐渐隆起的胸脯。
赵年华终究发现了似锦的扭捏,她不得不一次一次警告似锦,放学了别四处晃荡,不然打断你的脚。
要荡也是趁赵年华不注意的时候,似锦已经有了小心思。她不会明目张胆地顶撞母亲,只是心里一直在作暗暗较劲。
赵年华一直忙着包子店的生意,她没有过多精力来关注似锦身体的变化,她只想多卖些包子,多积点钱再找个地方盖个小房子。
似锦醒来的时候,赵年华站在床前,指着裤子问道,怎么回事?
似锦没吭声,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母亲,弄脏一条裤子也不是自己愿意的。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没必要和母亲吵架,要打要骂随她去了。
赵年华摸了摸似锦的额头,又问道,现在感觉怎样,肚子还疼不?
还是有点疼,睡了一觉,现在好多了。
似锦不知道母亲怎么知道她肚子疼,还没回个神来,一杯热乎乎的红糖水递了过来。
似锦有些受宠若惊。
晚上吃饭时母亲头也没抬,说道:你记着今天的日子,下个月这个时候自己要注意些,别再把裤子弄脏了,肚子疼得时候泡杯红糖水,记着把卫生纸随身带着,你不嫌丢人,我还怕别人骂。
似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么金贵的红糖也让她吃,太阳有些偏西了。
你跟我记住了,以后离那些男孩子远些,不然吃亏的是自己。
似锦涨红了脸,自己才多大,要是阿婆还活着,定不会讲出这么难听的话来。
赵年华看着沉默不语的似锦,一丝悲凉掠过心头,时间真是挨千刀的东西,似锦竟然长成了大姑娘!
卖老鼠药的旺嫂下午就跑过来叨唠半天,赵年华不紧不慢在店里揉着面,也没心思搭理。
汪医生你就别想了,他真要是有这个心,还一直耗着不来求亲?
赵年华的脸在一点点往下沉,旺嫂倚着店门口,也不进来。
你要是真想往前走一步,我跟你说道说道,就凭你模样,一般男人还真配不上。
这么多年了,除了想把包子店经营好外,再无杂念。
赵年华冷冷应道,你没有男人不也过得好好的?
旺嫂倒也不恼,笑道,我要有你这个脸蛋,早把男人薅床上了,还跑到街上卖什么老鼠药?
这样粗俗的人,不好发作,只能默不作声,直到旺嫂尴尬地离去。
临了,她又给赵年华丢下一句话,我可是替人来传话的,好事真能成了,你可得念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