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干了这碗英雄酒 | 金庸小说中的酒桌哲学

文：莠子

一

段誉那里是个能喝酒的人？小酌几杯尚且无妨，三大碗烈性高粱酒下肚，已然烦恶欲呕，五脏六腑似乎都翻转过来。他心知这次逞强与人拼酒，是必败无疑了。

乔峰坐在段誉对面，一身破旧灰布粗袍，浓眉大眼，不怒自威。眼见段誉醉态可掬，知他虽然嘴上强硬，酒量实在不堪。不过，若说酒量，这世上，能和他乔峰拼酒的人，只怕还没有出世呢。在他，轻轻巧巧地喝几斤酒，与饮水无异，而且不能一日无此物，还没有尝过酒醉的滋味，这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孰料，事件突然出现转机，已然头重脚轻、面红耳赤的段誉，突然又精神了起来，咕嘟咕嘟再喝下几碗酒，竟然浑若无事。接着轻描淡写地与乔峰拼起酒来，你一碗我一碗，四十碗烈酒下肚，每人整整喝了二十斤——肚量当真不小！乔峰自然无事，段誉却也谈笑风生，这让乔峰大感畅快。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在酒桌上遇见酒量相当能一较高下的敌手，巨饮千杯，那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乔峰后来才知道段誉之所以能狂饮烈酒，是借用了六脉神剑的功夫，将酒水都逼出了身外，所以喝多少都不会醉。两人从此结成莫逆之交，肝胆相照，倒并不全在饮酒这件事上，乔峰欣赏段誉无遮无拦烂漫天真的率真个性，还有他不俗的武功内力；段誉青睐乔峰的英雄豪迈，与巨能饮酒无关。同道中人，惺惺相惜，饮酒只是做了一种引见方式。

有些人总会成为朋友，只不过相逢在酒桌；有些人喝过千杯万盏，却依然是泛泛之交，这与酒品无关，与人品有关。

二

说到斗酒事件，金庸小说之中还有一次，不能不提。《射雕英雄传》第二回，长春子丘处机手托满满一大铜缸美酒，一步步踱上嘉兴醉仙楼，在这里初会江南七怪。因为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但是双方却始终说不明白的一件事，两厢里话不投机，又顾及彼此的小侠名，便决定以斗酒的方式来做个了结。丘处机一人对敌江南七怪七人，七怪每人喝一碗，丘处机一人喝七碗。如此几轮下来，丘处机的肚中该装了三四十碗美酒，要说起来，也算是酒中豪杰了。

虽然如此，还是不能把丘处机和乔峰相提并论，不论是在酒量上，还是气概上，甚至连段誉都比敌不过。为何？乔峰是实打实地喝了四十碗，面不改色心不跳，那是扎扎实实的酒量。段誉本是不能饮之人，赶鸭子上架，要喝这么多酒，才不经意使出内功把酒逼出体外。丘处机主动与人打赌要拼酒，却是仗着有用内功把酒逼出体外的功夫，在酒品上，显是差了一级。把酒水从脚底逼出这件事情，不仅做得痕迹太重，与段誉的从小指逼出相比，太欠风雅，而且脚下湿淋淋的一摊水，还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自己先耍了花招，也就不能怪对方也使出点小计策了。于是，这一场拼酒，变成了一场闹剧，一大缸美酒，一个是喝给了地板，一个是喝给了木桶，浪费不说，这斗酒也实实无趣了。

不管这是不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斗酒，最后结局还算圆满，双方大笑之后握手言和，不知道是佩服对像的计谋，还是酒量，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表面上是和解了。不过这酒到底喝得不痛快，所以之后的事情也并不那么顺溜，双方面和心不和，虽然共商大事，也不过是拗着一股性子，还在争强好胜罢了。比之乔峰和段誉从此结成八拜之交，互相帮扶，那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了。

用喝酒解决争端，这个方法是否行得通，本质上要看这个争端是否本就可以消解。倘若并不太难，原就差一层窗户纸，喝酒就是捅开窗户纸的一种方式；如若时机不到、条件不具备或是强人所难，喝酒就是一场虚伪的应酬了。如果再参杂点偷奸耍滑的小心眼在里面，喝酒到底能成事，还是会坏事，尚未可知呢。

三

那一日，令狐冲在山顶寂寞地被关禁闭，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酒香。令狐冲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他不仅好喝酒，而且好喝好酒，为了喝酒，有时候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下，颇有点“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洒脱，和“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狂放。遇到好酒，那是不得不喝的，而且他喝酒也从来不拘酒友的身份地位，三教九流，甚至乞丐邪教人物，统统可以，似乎没有他令狐冲不喝的酒，由其还是美酒。

这股酒香来自恶名昭昭的采花大盗田伯光肩上的担子里，他这次是投其所好，专程请令狐冲喝酒。为了这次宴请，田伯光也很费尽了些心机，他先是到长安最知名的谪仙酒楼偷来两坛百年窖藏的好酒，又千里迢迢地挑过来。为了让酒升值，他把谪仙楼酒窖中其他酒缸都砸了，这两缸成了孤品；为了喝酒清静，他到陕西陕北做下两处大案，支开了岳不群夫妇。为了请人喝一顿酒，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极致了。

这些缘由，令狐冲不听还罢，听完可就不买帐了，飞起一脚，将世上仅存的两坛孤品百年窖藏，统统踢下悬崖。那可是他嗜若性命的好酒，这一踢，是再也喝不着了。令狐冲这人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倔，在他看来，比喝酒更重要的，就是不能受人挟制，这是他的原则，由其不能因为喝酒，受一个邪恶人物的挟制。如若明知田伯光有所求，他还能安然地享用美酒，那也就是不是孤傲不羁的令狐冲了，如若喝完之后，再拒绝那人所求，岂不是成了小人无赖？所以这酒，非踢不可，这情，万万不能领。

天下谁的酒都可以喝得，唯有别人用心者的酒不能喝，不管他是什么用心，这一喝可就喝掉了气势和自由，喝丢了人生的原则。喝酒是为了身体快意，但若失却长久的人生快意，那就划不来了。

四

世间的酒局，有些不得不参加，有些不知不觉的就参加了。酒桌对面坐着的是个真君子，还是个怀着各种不可告人目的的小人，实在也不是喝酒这前就能确定的。便如乔峰以为喝下的是豪迈，令狐冲以为喝掉的是洒脱，但是对方喝下的却只不过是心机和欺骗罢了。你可以坚持自己的酒品，却不能左右酒友的处事法则。

乔峰嗜酒，令狐冲常醉，他们的酒友不计其数，可谓鱼龙混杂。找个旗鼓相当的酒友，一醉解千愁，这是缘份的事，可遇而不可求。但是那又怎样？我喝我的酒，与他何干？豪迈地端起一碗酒，执手为礼，然后喝得涓滴不剩，这一碗酒，我干得是英雄气概，你随意便好。

英雄是寂寞的，向来如此，饮酒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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