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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对不起

2019-01-02  本文已影响50人  艾米粒爱分享

2011年的秋天,我捧着半个手掌大小的银灰色LG电子商务手机在学校操场的一棵冻得瑟瑟发抖的小树苗下,跟我妈打电话。

“啥?你要回来?”手机固然又老又旧,翻盖的,不锈钢金属键盘被我不小心抠掉了两个键。

“对啊,你现在高二,眼瞅明年就高三了,我不回去陪着你怎么能行?”她在电话那头不紧不慢地谆谆教导,言语中可以感受得到那一份期待和兴奋,好像是她等候多年终于等到今天了似的。

我停顿了几秒钟,不知道怎么回应她。LG手机还是跟家里亲戚一起吃饭时人家送的,说LG大品牌,扛用,他用了两年都没什么问题,我再用两年也不成事儿。我一想我这么大了还没一个手机,就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想回来就回来呗!”语气同样不紧不慢,但其中丝毫没有夹杂除了不紧不慢以外类似情绪的线索。没有兴奋,期待,激动,她也一定没有在遥远的电话那头听出我极力隐藏的复杂的心绪。这种情绪越积越多,像一口气喝了一瓶800毫升的水,堵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

我觉得很难受,说不上哪里,就是难受。于是我用最短的时间说了结束语,假装赶时间似的匆匆挂了电话。

翻盖手机被我盖上了盖子,声音清脆好听,屏幕与小小的键盘闭合得很完美妥帖,我用冻僵的手缓缓把它揣回了兜里。

那一肚子水搅动得越来越厉害,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犹豫了一下,想到上一次哭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我最讨厌哭了。

记得有一次,大概是高中军训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提着深蓝色的暖壶去水房打水,周围净是训练结束后旺盛的荷尔蒙,我懒得看他们,径直朝二十米外的水房走去。水房与宿舍楼之间有一个三级小台阶,虽是黑天但也算是灯火通明,我看见有个人蜷缩成一团坐在那里。我小心翼翼地路过她身边,感受着她身边异样的空气。她在哭,没错的,啜泣声虽然很细小但是还处在可以被听到的范围。

她在打电话。

“妈妈,我想家......”紧接着是毫不遮掩的撕心裂肺的大哭,我赶紧加快脚步,像躲瘟疫似的从她身边逃离。

热水溢出来了,滴到水池里,溅到我手上,我这才缓过神来,盖好壶盖转身折返。回去的路上一直精神恍惚。哭什么哭,有家你就应该感到知足,真是的,我都没哭呢你哭什么啊......

晚风可真冷,脸颊上的暖流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吹得人生疼。

    再一次见到她,是在出租车上。

她从车站出来,拦了辆出租车接我放学,接到我以后直接让师傅送去附近的餐馆。看到她的时候我像她想象中那样热情地朝她走来,然而这种热情气氛的保质期并不长,或者是出租车狭小的空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隐藏功能——吸收热能。在我坐在她身边的时候,空气瞬间降温,笑容凝固在脸上,后来索性淡去了。我拘谨地坐着,觉得自己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显得不自在。敞开的天蓝色校服衣角被她的大腿压着,几句开场的寒暄过后,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就从她的大腿下面若无其事地拽衣角。

“啊,压着你了。”她显然发现了我的举动,往另一侧挪了挪身子,衣角得以解放。

然而我还是盯着衣角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她的裤子并不新,鞋也是普普通通的鞋,普普通通的外套,总的来说,外出奋斗这么些年,也没什么收获。

“一会儿吃完饭你去上课,我去找房子。”她冷不丁地突然来一句,吓了我一跳。

“找什么房子?”我一时半会儿没有听懂她什么意思。抬起眼看她的一瞬间里,我发现她确实老了,皮肤粗糙了,也胖了。但还是像那些衣服一样,没太大变化。

“陪读啊,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陪你一起住,看着你学习。”

“那我不住校了?”我一脸惊讶,其实心里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当然不住了。”这回轮到她惊讶了,像看一个痴呆儿童一样看着我,随后目光变得柔和,“傻孩子,妈妈这次是彻底回来了,不走了,好好陪你。”

我“哦”了一声,这种柔和的亲昵感被我本能地用筛子滤出体外,在我短暂的十几年的记忆里,从没觉得她会真的回来。人啊,给自己许下太多希望最终只会被希望一次次抛弃。一阵风吹过,路两旁几百片叶子都死了,它们落下,等待被人们踩踏,等待腐蚀。

车在一个路口停下了,司机师傅人看起来还不错,虽然没和他说上一句话,但一想到以后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就莫名有种奇怪的

伤感。我这个人有时候总这样,无论是多么无关紧要的别离,我都特别在意。

司机师傅冲我们笑了笑,随即被我“嘭”地一声关车门而一付了之。我最不不擅长面对这种情景了,然而在任何人眼里,我永远是最冷血最淡定的那一个。

我没问爸为什么没回来,不回来拉倒,反正他俩的婚姻在我看来可以用一句话形容:存在即是折磨。

我心里是不愿让她回来的。住惯了学校集体生活的我,已经自我独立,自成一体,习惯于安排自己的花销和生活,喜欢上了自由自在的感觉,家对我来说早就成为了一个遥远的东西,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然而真到现在的节骨眼儿,我却不吭声,也不拒绝。

房子很快找好了,中介找的,要求是便宜,离学校近。位置在学校东门的一个拐过去的巷子里,步行到学校不到十分钟,一楼一居室,东西朝向,一年四季不朝阳,木制家具被潮湿的水汽腐蚀得可怕,发出一股似乎要倒塌的警告。翠绿色的霉菌在角落里肆意疯长,以为我看不到。厕所里马桶已坏,好在还可以勉强使用,只是使用前要先接上一盆水在一旁备着,否则上完厕所你会被自己熏死。

老式的大块头电视,黑白的,除了中央一什么也看不了。一到下午就开始放《我是特种兵》,画质不清晰,也懒得看。搬完家的第二天,她就找了个广场水果超市卖水果的活,一个月一千八,除去房租和日常必要花销,勉强够两个人生活。

我开始和她睡在一个床上,床单是从学校拿来的湛蓝色单人床单,被褥也是学校发的,她这次回来,只带回了她自己,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我可以猜测得出她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并不是很好,令我伤心的是,直到她无路可走的时候才想起了我。如果说为了我学习,那么小学,初中,都应该陪着我才是。况且我在学习上也用不着她操心。

其实我早就识破了,陪读是一个理由,她需要这个理由从一个生活逃离到另一个生活。

因为她知道,我一定会在这里等着她,谁让她是我妈呢。

而我果真就在这里等着她。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喜欢搂着她的脖子睡觉,把脸死死地埋在她的胸前。她的胸前有一种独特的香气,这么些年来我再也没闻到过类似的香气,也许那就是母亲的味道吧。我喜欢把鼻子蹭到她的睡衣领子上,因为那里的香气最浓,我喜欢她的怀抱,喜欢被她宠溺的感觉。

然而时间的意义就在于:把你最熟悉的事物变为陌生。

夜很静,静得可以听到家具一点一点被浸湿的声音。这个房子很小,但是在夜里却显得无限的大,我好像躺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目力所及的黑暗让我觉得恐惧,身旁躺着多年未见的母亲,但是除了她微弱的轮廓,我连呼吸声都感受不到。

也许时间在我和她的面前划开一条河,这条河日渐宽阔,我渴望河对岸的生活,看似触手可及的风景在不知不觉间早已与我渐行渐远。

每天晚上她都乐此不疲地带回来各种早已不新鲜了的水果,说是店里剩的,扔掉了怪可惜,挑来一些好点的带回来给我吃。每次看她提着拎水果的袋子走进家门的时候,我心里都像是有一万棵野草在胡乱堆积着,杂乱,烦躁,不安。我不愿看她如此卑微又节俭地活着,甚至为她这样的转变感到莫名心酸,我从来没觉得生活一定就是不断向上走的过程,也从未想过生活有时会如此下落。

每天晚上,当她把其中最完整的水果用小刀仔细切好拿给我吃的时候,即使心中万般拒绝,但手还是无法控制地朝她伸了过去。看着她把剩下相对残缺的水果一口一口吃掉时,我的心都会使劲拧在一起,有一种疼痛在心中升起。

这好像就是传说中相依为命的感觉。

我觉得她忽然像极了她,又忽然变得不像她。我似乎看到了她从遥远的儿时记忆走过来,靠近我,伸出双手,再靠近我。她此刻的脸无比清晰,不像回忆那般模糊不堪,我看清了她脸上的每个细纹,原来这就是她。我回想起多年以前她离去的背影,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偷来的虚假的故事。那些光与影交织的回忆,总会被现实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抹去。

一天,她拿着啤酒瓶子,坐在地板上,和我提起了爸。

“你爸不知道跑哪了,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呵呵,管他呢,跑就跑了吧!”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遥远的疲惫感,不知是五十瓦灯泡太过昏黄的原因还是工作带回来的疲劳感,让她的疲惫开始放大,逐渐充满了整个屋子,她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屋子的冷空气里肆意飘散。

“他跑什么?”我呼吸着她的疲惫,感受着心脏猛烈的跳动,问她。

“欠钱了呗,还能因为什么?成天异想天开,结果欠了一屁股债,他做什么从来不跟我商量,我也管不了他,跑了正好,我也过够了。”她右手握着墨绿色的酒瓶,一饮而尽。

这是第五瓶了。

“你们离婚了?”我漫不经心地问。

“我倒是想离,现在人都找不到还离个屁!”她像吐出一口痰一样吐出这句话。

“你有想过再婚吗?”我歪着头,假装不屑地看着她。

“死孩子,你妈我可结婚结怕了,你可别咒我了!”她接着又开了一瓶啤酒,那一瞬间很静,我第一次觉得开啤酒的声音如此好听。

“嘶——”

我哈哈大笑,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算了,随你,现在这样也挺好。”我转过身,找来一个手掌大的玻璃杯放在桌子上。

“你干嘛?”她瞪着眼睛瞅着我,瞳孔开始迷离,脸颊已经泛红。

“陪你喝两杯?”我摇晃着玻璃杯,示意我可以喝酒。

“哈哈,小屁孩,等你长大了再陪你老妈喝酒吧,到时候有你喝的!”她的声音很大,笑声似乎像幽灵一样始终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回荡。

突然,她的表情严肃起来,没有笑容,没有疲惫,眼神里似乎写满了内容。

“孩子,这些年妈妈爸爸不在你身边,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这不是她在说话,是一个幻影,一个幻觉。这个幻觉在逐渐向我走近,又不断与我偏离。我停顿了几秒,哈哈笑起来,笑得满眼都是泪水。

“我这么生命力顽强的,当然什么都不怕啦,倒是你,从今以后要开始对自己好点喽!”我把脸侧过去,仰着脸笑着,脸颊发烫。

她用指肚抹了下眼睛,“嗯嗯”地说着,感觉她还想对我说什么,但停顿了几秒终究什么也没说。不知不觉酒又少了一瓶。

那一晚上的睡眠我不再看到荒原,我听到了水的声音,淡淡水流的声音,缓缓地,不知流向了哪里。

男朋友发来短信,电话费少,短信要省着发。

“我路过那家你说好吃的包子店,给你买了点儿,你在哪?给你送去。”

“我现在在家呢,你怎么这么好!”

“嘿嘿,那当然,我这就过去啊。”

“嗯!来了直接敲门就行!”

收到消息后我瞬间从床上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把家里大概收拾了一遍,被子整齐地叠成方块,军训训练的那些技能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床单铺展得一条褶子都没有,收起又老又旧的黄色掉漆的饭桌,塞到家具与墙的缝隙里,把门口胡乱摆放的鞋子排列整齐。

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心脏扑通扑通地感觉下一秒就要跳出来了,我急忙去开门,霎时一大股冷气与暖光一齐向我迎面扑来,眼睛里全是男友冻得通红的脸,小小的眼睛眯着,一团团的哈气在我们之间蒸腾。

他拉开大衣拉链,从左侧腹部掏出来一个白色袋子。

“我怕它在路上凉了,就放衣服里暖着,给你,快趁热吃了”我看着他,手里拿着热乎乎的包子,感动得热泪盈眶,觉得这就是爱情,十八岁的爱情。

我一把把他拽进屋里,一只胳膊从他身后关上了门。

“快进来吧,家里没人,我妈六点半才下班。”我小声地在他耳边对他说,就好像担心会有人听到似的。

“哦......”他显得有些犹豫,“这样好吗?”他呆呆地站在门口,朝屋里望了望。

我先一步跨了进去,转身笑嘻嘻地对他说,“没事啊,放心!”

我觉得全身上下所有的雌激素荷尔蒙都在燃烧,我的脸肯定已经红了,脑海里像一台巨大的飞机飞过许多大胆的念头,又激动又害怕。我知道我在做一件不对的事情,但是事情本身的刺激又促使我没办法控制自己。

男友换了鞋,走进屋里,坐在了床上,因为家里没有沙发。我能感觉到他的一举一动也显得不自然,比如胳膊抬起的弧度,说话音量的高度,以及故作镇定的眼神,无处安放的手。

他索性把手揣回了兜,抬眼望着我。相比之下,我的一切激动与不安也都暴露无疑。我从他的左手边绕到右手边,一屁股坐了下去。我感到背后一股炙热,原来是他的手,不知不觉间他已把手搂在我的肩上。我把包子放在一边,转过脸面对他的眼神,两股热流相互碰撞,空气好像瞬间稀薄,叫人呼吸困难,心脏跳动的起伏越来越大,似乎下一步就会突出重围,跳出体外,吧唧掉到地上。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喜欢的男生,贪婪地索取着温暖的感觉。他的眼神是那样温柔,丰富,充满了感情!几乎是一瞬间,我们相拥了上去,亲吻,更像是一场盛宴,一场无休止的舌尖力量的角逐,一次声嘶力竭的拉扯,一次无穷无尽的掠夺,一个绝对的占有,和一次空前壮丽的发泄与消化。

时间过去了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秒钟,所有的血都回冲到脑颅,让我麻痹了时间的存在,我闭上眼,用力吻着,忘却了一切,就像是一切只有吻的狂欢......

突然,男友从床上翻身一跃而下,我惊得坐起身,迟钝了两秒。

开门的声音。完蛋了!!

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我抖着手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了头发,衣服,床单。咔哒,门开了。

我转过头瞟了一眼立式衣柜,男友躲里面,看不出有任何蛛丝马迹,应该不会被发现!我调整好呼吸,准备若无其事地迎接下班回来的母亲。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坐在床上,身子后倾,双手拄在床上,一副假装轻松的架势。

她没有理我,而是直接问,“这双鞋是谁的?”

我一惊,彻底傻了。完了,我怎么这么粗心,刚刚竟然忘记把鞋藏起来了!

她说完好像立刻懂了什么,没有再追问,也没等着听我解释,而是直直地走向屋里,身边荡起一股浓浓的沉默。我哑然,解释的语言在脑海里闪过了一万遍,但终究觉得无可辩解,证据就在眼前,她又不是傻子。

我看着她缓缓地走进凝固的空间里,滞重,压抑,连呼吸声都可以被听到。潮湿的空气好像变得黏黏糊糊的,她终究一句话不说,眼神的疲惫侵蚀了整个身体,肩膀垮垮的,她几乎是拖着身体在朝屋里的黑暗走去。愧疚感,羞耻感在我身体里疯狂滋长,像健壮的芦苇杆子似乎一下子就能把我的躯壳彻底戳破。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绷着神经看着她,等待宁静之后的暴风雨。大不了就挨一顿骂,或是一顿打,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径直走进了对面的厨房,轻轻关上了门。

我听到了水龙头被打开的声音,趁此机会,我赶紧让男友离开,一切都是那么悄然,迅速,我甚至都没有去思考她为什么要去厨房,为什么要关门,为什么要开水龙头,因为距离晚饭时间还早。

我只觉得大好时机,让男友先出去再说。

过了很久,她从厨房拖着身体走出来,没有看我,侧身躺到床上,背对着我。

“我累了,想睡会儿,买了梨,你一会儿记得吃。”

我愣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嘴巴张了张,但终究还是把话生生咽了下去,哽在喉咙里。

我感到无比的羞愧。

走进厨房,看到桌子上的梨已经洗好。我记得曾经跟她说过水果里就梨最好吃了。

我想起了刚刚进门时她手里提的红色塑料袋子。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对不起她。

文/南鹿(四年前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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