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溥(张悬)回归 | 如何做到不是曲高和寡,又不是无限地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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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 瑰 色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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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肯 改的你
时隔三年,在《潮水箴言》演唱会宣布「退休」的安溥(张悬)五月在台北小巨蛋举办了《炼云》演唱会。同时改用电子报的形式代替关闭的Facebook与她的读者/歌迷交流。本文经台湾SOSreader媒体授权转载,安溥(张悬)在这次访谈中阐述了自己对于如何处理“公众”、“他者”与自己的关系的理解。如何以更成熟的“表达者”的身份存在,并在不拒绝“对话”的可能性的同时葆有真诚与原则是回归的安溥(张悬)向作为听众的我们发出的“实验邀请”。
《亲爱的,请当我可敬的对手》
撰文/张砚拓
/有个故事是这样的:老渔夫每天晚上,总要等到华灯初上才出海捕鱼,他说比起阳光刺眼,在微弱的月光下,他更能看清楚水里的动静。「何况还有满天的星星,会帮我照亮方向。」——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渔夫连海里的星光也给钓了上来,他将它们一颗一颗放回天上,即使这会让他的工作越来越困难,他也不太在意……/
一:“我很高兴碰到这一份茫然”
专访安溥前,我一如她的千万个歌迷,知道「张悬」很有想法、擅长表达,面对这个世界以及每一个听众,她总是说不停;这同时她又很酷,很符合「文青」所代表的知识份子印象;她四张专辑的风格跨度不小,但比起求新或是探索,那更像是一段建立自我的过程。
然而专访那天,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紧凑的宣传行程中抽空的她,一走进录音室,第一件事就是用百分之百恳切的笑容,握了每个人的手。那之后她坐下来,注意力和双眼完全盯著我的提问,随即切入应答模式,我感觉眼前这个恨不得把全世界收到羽翼下保护的人,这一刻,把自己完全交给你了。
2015年初,张悬在《潮水箴言》演唱会后宣布「退休」,高挂陪伴她多年的艺名。如今经过三年的沉潜(其实是放空),安溥(Anpu)强势回归,五月即将登场的全翻唱演唱会《炼云》两场共两万张票,在开卖的90秒/7分钟内通通卖光。在最近的各项专访,她已经多次解释这次演唱会的理念,而在这之前,她把脸书上三十多万人追踪的张悬帐号关闭,未来只透过从官网上订阅的电子报,对所有歌迷说话。
2017年12月16日安溥(张悬)发送了第一封电子邮件,她通过这种方式抵抗fb等社交媒体造成的“对话无能”。 2015年初,张悬在《潮水箴言》演唱会上「面对一群人的年代,面对一个人的内心,有场演出,几年一次相见,在每个阶段分享音乐人本身对生命各阶段不同面向的沉淀思索与狂欢;这就是潮水箴言。」她说潮水就是在比喻人生。看着浪潮如何拍打岸边,就是命运如何拍打你的人生,在那中间,如果还能对自己说出几句话然后留下几句人生的心得,也许这些心得都是宇宙里面最微不足道的尘埃,但说不定都是非常珍贵与琐碎的痕迹。
张悬将演唱会作为自己的「作品」,费尽心力。从台北启程,最终场来到高雄,她表示:「演唱会本身是作品,停产了就停产了,跟歌手过几年再出专辑不一样。而「潮水箴言」这个作品,这一季快绝版了,欢迎大家收藏。」
《潮水箴言》演唱会当初要关脸书,宣传团队犹豫了甚久,当我一问,安溥显然又想要再次澄清:首先我得要不断提醒:我的个性是绝不会拟人化这些社群媒体,我没有把脸书当成敌人或是朋友,这次『退出』也不是要对抗什么,我只是不希望在生活或工作上,或音乐发布的循环里,被一个工具绑架,让它变成太大的闸口,有机会垄断资源,或扭曲资讯。
她回想过去每一次发文、直播或自拍,都有种在发表声明(announcement)的感觉,这并非她的本意,「当announcement这件事太快速,或缺乏潜意识的认知,连带也会让工具本身,被消费现象淹没。」于是她改用电子报,然而没有「赞」,难以判断读者喜不喜欢,安溥坦言,自己也一度很茫然。
但这份茫然里,隐约也有着兴奋,因为我可以完全免去为了求取认同、而主动喂养某种内容的可能。所以我很高兴碰到这一份茫然。
她笑称这是回归文字责任制。我对自己的文字负责,读者也不用有认同的压力,可以自由决定要不要阅读、思考或甚至收藏它。
二:与大众最理想的距离?
《如何》歌词,安溥手写,图片来源于anpu官网然而在我印象里,安溥是个非常重视「对话」的人。不论是曾主办数十场公民论坛,或在受访中屡屡提到观点的相对性、沟通的重要性,这样的她,从互动即时的脸书移到单向发声的电子报,让我有点困惑之余,也好奇作为一个创作者/公众人物,她心目中和歌迷/大众最理想的距离,以及关系为何?
她听完,露出笑意的同时换了个放松的坐姿,像是终于等到一颗红中直球,说她想了两个月要怎么讲这件事:
我自己想到的比喻是——我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依然愿意表现你对伴侣或情人的爱,是一件勇敢的事。可如果不论做什么,都非要到大庭广众之下,给所有人看你亲你的男朋友或女朋友不可,这就有点多了(笑),因为你其实并不在乎你的男朋友或女朋友,你是要把他拉到定点,亲给所有人看。
这点出脸书的一项特质:贴文可以被转po,或即使是按赞本身,也会让文章出现在粉丝的其他朋友墙上。于是当张悬对粉丝说话,更大量发生的也许是「非粉丝」看到「张悬在对她的粉丝说话」;若是针对议题发言,那就更像表态了——即使说者无意,但现象已成。这就是安溥所谓的「太像一种声明」。我们聊到她在电子报晒了和妹妹小女儿的合照,这如果在脸书上,会成为隔天到处被转po的「新闻」,大家只会注意到这话题正夯(trending),这一则贴文非常「有狠」,结果不但造成讨论本身、或讯息接收的麻痺,也挤压到其他需要仔细阅读、慢慢沟通的社会性、或知识性话题的空间。
所以,如果我把我的听众当作一群可敬的对手,一起经历过多年来我们互相看表演、给予表演的过程,或也许喜欢我的文字和歌词,我都会觉得其实,我没有必要在大庭广众或众目睽睽之下,去刻意经营这东西。我也不希望他们觉得,好像需要陪我去营造一些赞,或是造成一个簇拥的现象。我反而想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媒体里面,好好经营,我觉得这样关系会比较扎实。
上面这段话,让我听得出神。安溥期待的,是和歌迷建立平等的关系,而且只存在无数的一对一之间,不是做给其他人看。截至目前,订阅电子报的24,000人中,每次开信率约落在13,000~16,000之间(54%~66%),也会有40~70封回信,「看起来很多,但也不过就是16,000人里的70封。」其中自然有些能够触动她,但她就是默默收下,仔细读,然后一篇一篇电子报继续好好写、慢慢写。
这样的安溥,让我觉得她在作减法。我们往往形容道行高的艺术家在创作中学习减法,但安溥是把经营自己、或说经营「自己和群众的关系」也当成艺术本身了。当水里的星光越来越少,那些回到天上还愿意、还奋力为她照亮前路的,就成为了同伴。
三:“对话”而非“追随”
安溥(张悬)有趣的是,视歌迷或读者为同伴,也意味着对他们期待甚高,这般视角,其实来自身为歌迷、书迷的安溥自己——在这次《炼云》的选曲过程里,她得从四百首曾经影响她、滋润她的音乐忍痛取舍,这些都来自她个人、或曾经和他人交错的生命经验。我问她如何看待这些精神收藏(collection)?她的回答,不意外地,又是一整套艺术观:
我不觉得我是个恋旧的人,但我是一个非常珍惜别人的作品的人。这其实跟我的行业有一点冲突,或一点点讽刺,但我相信一个好的创作者,也必然会在某个面向上,具备一个好读者的能力。
我一直觉得自己对创作的训练,是来自如何当一个好读者。」为什么这会是冲突?「因为我不是艺术家性格的人,我大部分的作品都不是凭著本能或冲动而来,但我看得懂凭着本能与冲动出现的、那些人性冲突,当它表露成为一种艺术形式,我看得懂。而我觉得世界上需要更多看得懂这些东西的人。
安溥提起她「私底下」最喜欢的作家:来自印度、关怀人权与政治的阿兰达蒂.洛依,以及身在欧陆、学术浓度极高的安伯托.艾可,甚至是在更小年纪接触到的傅柯、罗兰.巴特等等,这些人陪伴她成长。
阿兰达蒂·洛伊 Arundhati Roy代表作,本书以一对孪生兄妹牵引出一个家族、甚至一个民族的卑微与愚昧。在那个"应该爱谁,怎样去爱,以及爱到什么程度"的律法里,重新感知了自以为熟悉、不必多加观照的本我,再一次探测心灵的深度。那是个对话的过程,而不是追随的过程。这让我觉得,每个人生命中其实不需要老师,或甚至偶尔也不需要同伴,但是你需要可敬的对手。青春期很苦涩,可敬的对手其实就能够鼓舞、刺激、温暖跟启发你。所以我一直觉得,当一个好读者是你对一个创作者最好的回应,而不是当他的簇拥者。
因为簇拥会带来虚荣,而虚荣造就了大部分艺术家人生颠覆的可能。安溥继续把话题导回《炼云》的用意之一:带领观众退后一点,去欣赏艺术本身。一个很懂爱情的词曲创作者,不见得是道德上没有瑕疵的、完美的伴侣——你喜欢这个作者,你也喜欢道德,但他们不必然因为你就需要划上等号。台湾社会什麽时候才能对这件事——连尊重都不用——有个常态性的理解?
她想藉这场演唱会带领观众,去欣赏那些前辈、同辈创作者在词曲中裸露出来的本能,那些因为才华或衝动或早熟的心性,在不同阶段中书写的,震撼人心的句子,或福至心灵而作的美妙旋律。
早期的安溥(张悬)欣赏的过程其实有很多层次,不只是崇拜与追随。
听到这,我发现安溥一再丢出的关键字:簇拥、追随、众目睽睽以及虚荣,都隐隐在召唤一个概念。我直接问:你是不是有意识在避免「偶像化」?她想想回答:我并不讨厌偶像化,但也没有赞成偶像化。
因为觉得这是一件可惜的事?
对!当你偶像化一个人,或以为偶像化是投射情感最好的方式,那通常,人类在这个行为上付出的代价,之于物质和金钱,或之于情感和精神,都太可惜了。太太可惜了!
在她心目中,创作者和欣赏者的理想位阶是平等的,不把对方放上神坛,而是试着去理解背后的脉络与处境——由此,就多了点容许人性缺陷的空间了。
「深深的话要浅浅地说/长长的路要挥霍地走/大大的世界要率真地感受/会痛的伤口,要轻轻地揉」——能写出这样温暖的句子的人,也许不少,但能站在欣赏者/对话者/照看者的角度真正实践它们的,却不多。我眼前就坐着一个。
于是我试着扮演一个好读者,请安溥说说过去的四张专辑里,藉由歌词透露的、从看待「自己」到渐渐面对「生活」,然后对「社会」的关心,再到书写「道别」的沿途,每一个阶段的意义。她有点意外,但不到半秒已经拉开记忆的深柜,翻出一张二十年的卷轴,摊开在字句里:2006年,张悬的出道专辑《My Life Will...》收录她13岁到19岁的创作,那些词曲想表达的自然都是青春期。
在成长过程里,你唯一可以观察的对象只有自己,你写不出任何批评别人、或赞美别人的东西,只能不断盯著自己的情绪或想法。那是个自我对话的过程,里面有摸索,有尝试性的标榜,就是个站上演讲台的时候、要努力讲出一句你自己很确定的话,那样的过程(笑)。
到了第二张《亲爱的...我还不知道》(2007),她形容那才是真正的青涩,里面多数的歌写于20岁那年,到了22岁全部完成。
里面连第一张那种纯真都很少,很大一部分开始在体验苦涩。那苦涩还很懵懂,但已经能感觉到情绪的复杂性,不再是青春期那样快乐就是甜的,不高兴就是辣的,它变得有层次了;你开始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麻辣,而麻与辣之间的比例,可以创造出无限组合……
到了2009年的《城市》,是当时「下定决心要写」的一张专辑,里面有她的时代观,也谈城市,是个不断zoom in和zoom out的过程。
《城市》,张悬手写,图片来源于anpu官网它是一个尝试,不能说是张完美的作品,但是我在看过那麽多喜欢的文学之后,觉得必须要在流行音乐裡为自己留下一张、尝试去驾驭这些词曲的专辑。
对当时(27岁)的安溥而言,再回头去写自己或内心的状态,已非兴趣所在。但同时,在挑战《城市》中比较文学或哲学命题的过程,那些跟自己的相处,让安溥开始意识到生命的转变,除了生而为人「这么严重」的事情之外,还有生为「女儿」和「女人」的身份。
那些拉着你的衣角叫你不要冲那么快、要你能不能回头再看一下的东西,变多了。但那些东西不再是阻碍,而是选择。你有没有选择要停下来,陪着拉你衣角的那东西回头看一下,是什么事情?
这段甜甜的比喻,让我想到过去三年,她把工作放下,想趁着家人都还安好的时候多陪陪他们、跟他们相处,原来那种籽早已种下。这也体现在2012年《神的游戏》,她开始谈缘分与离别,甚至孤独,那都是创作《城市》那些长时间的独处,带给三十岁的她的全新理解。
所以这四张各自的诞生,都不是为了要回应前面,也不是为了要延续后面。这在流行音乐市场里应该是难得的,不受前一张的限制,也不被后一张的期待绑架。就是一张一张做,其中的转变都是自然的,回应了当时的一些动机,完成了那个阶段。这是我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很可贵的事。
四:“我希望更多人能听见这些歌”
安溥为2018年的《炼云》演唱会准备了一个歌单,都是在她的生命里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的歌曲。上图这段话来源于anpu官网。“我希望有更多人能听见这些歌。我希望有人因为听见,这些歌继续被听着被传递。”(具体歌单信息可关注“张悬城市地图”公号)
引 言
很多年的时光裡,我翻唱过很多歌,有些是功能性的,它们旋律美好或强悍让人想要投身于其中,有些是情怀,它们是我将一块块一部分自己的伤喜封存,音乐就是你有共鸣的频率。
频率像银河,音乐是星星,经过我生命的,都是如今远方的星星。
这次的演唱会,我决定先公开超过一半的歌单,离当代已远,或正在这个年代中运行的,是不肯离散的一些纪念或启蒙,是我希望对著一万个人能传递一次的歌,这是我想做的一个结束与开始 ; 它们是我一首一首挑选出来的,前半生中的星星。
我希望有很多人能听见这些歌。我希望有人因为听见,这些歌继续被听著被传递。
宣传的时光裡没有篇幅和适合的规格说这些情感面的事-于是我想藉著公开曲目,藉著在官网上连载玠安的专访文字和侧写,藉着在活动页上与许多深深在看这世界的摄影师们的合作与宣传原作歌词,在各层面上让更多人能去发现它们。
而我会真诚地去唱一次这样的演出。
期待见面。—— 安溥
我专注听完这整段,毫无缝隙的缜密回述,眼前俨然是那个从小参加演讲比赛的常胜军安溥,理路清晰,情感的表达真挚。我接着坦承,我一直在她身上读到某种矛盾,因为能言善道的她,却说过不喜欢「宣传」自己。
在官网上的这篇访谈,安溥还提到自己很喜欢MC Hotdog的〈差不多先生〉——(Spoiler Alert!这是这次《炼云》预计的曲目之一,虽然她一直哇哇叫说自己练半天、现在唱起来还是像数来宝……)——那首歌想表达的是怕被「主流」吞噬、被「洗干净」的焦虑。但是安溥听到这,第一次流露出犹豫的神情:
其实我已经回答过太多次主流跟非主流、独立与商业的问题,但如果诚实说,我觉得我们都要认真想想到底什么是主流?或什么是地下?台湾市场真的太小了,在这么小、这么拥挤的环境裡,有谁是真的地下?又有谁是真正主流?
她说从签约第一张专辑开始,就没有去想过主流与独立,她更在乎的其实是「混搭」的艺术:
大家有没有想过,我们在大众市场里所谓『提醒自己不要去讨好』,其实是代表不要(只)安于现行已经被开发的、被证明(商业上)有效的游戏规则而已,不是要把它当敌人,而必然去对抗它。所谓混搭的艺术,是我相信每个音乐人,或创作者永远都会渴望、以及要提醒自己去找出某种『配方』——你有没有可能拿你手上的几个试管,调出你的配方,那不是为了打败可口可乐,不是为了什么而什么,是更清楚自己拥有的条件,于是加总起来,让手上的配方变成一个很好的recipe?
如果你只是想著主流或独立,其实都迴避了真正要思考的问题,就是你的独特性在哪?如果不去迴避,那我们唯一能不被淹没的方法,就是善用我们在同一个市场里,主流跟独立音乐各自的现象/元素,调配自己的配方。如果不去调配而只是想当这个或那个,都会很可惜。
进入不吐不快模式的安溥,让我渐渐明白她对自我的认知,以及创作的定位,是不去在乎分类或归属,而是信仰每个人的品味与生命经验、所酿晒成的独特风味。到此,我心想可以拿出预先藏好的陷阱题了,我问:你觉得在这个社会、或说市场里,你可以如此成功的原因是什么?她毫不思索就反问:
你说的社会是哪一个社会?是护家盟的社会?还是护家盟眼裡那个『主流』的社会?或是草东的听众眼里的当代社会?
我傻笑,她像是某个开关被打开了:
我刚刚那其实不是回问,而是这真的是值得思考的问题:从我自己(受到的肯定)我只会觉得,需要(思考)这个面向的人口变多了,或浮上柜面了,但不觉得这代表全部的社会现象。」她接著说起练习已久的干话,让我忍不住笑:「不然你把护家盟放在哪?他们都还放在我心裡呢!但你已经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这样说得过去吗!蛤?
安溥边作势拍桌边笑,但顺这话题她显然还有很多心声:
其实这几年各式各样的诉求,不论来自道德或社会功能的讨论,都透露出这个社会裡,大家都希望被聆听和重视,甚至是被当成主流。
她比较意外的是在没有特别企求的情况下,得到这个90秒卖光,自己的心情其实是「哀矜勿喜」。所以我想把这个资源,或这一份所谓的成功,尽可能把那个错愕冷静下来。
五:疏离本身其实是一份很大的诚意
接下来这段话,她一边说一边带著犹豫和羞歉,而这其实,才是我真正想问的答案:
我现在意识到的,是既然你『成功』了(赧笑),你要赶快收拾你的错愕,当一个有风度的成功者。这一刻『风度』对我来说很重要。其中包括:那你要拿这个资源做什么?给你资源的除了身边伙伴的努力,还包括正在面对的这些听众,那能不能趁这资源充裕的时候,再去做下一件事?
下一件事是指?
比如我们有没有可能,开发出新的售票观念或更好的做法?主办单位跟外界的联系,有没有更友善公平的方式,而不是消费者追杀主办单位,或主办单位无视于观众——我们如何继续互相服务,同时也互相挑战?这是我现在面对所谓的成功,看到的是有两万个人在我面前,我们还能一起完成什么?
听到这我终于告诉她:其实你刚刚讲的这段话,就是你成功的理由啊。安溥也不禁笑了,说她这阵子亲自参与客服,结果也是被骂成臭头,显然对方并不知道接电话的是歌手本人:
这很血淋淋啊!我自己下去帮忙回几个,却忍不住想:欸你听我的歌喔?这样讲话的人你听我的歌喔!我好受打击啊!
我笑问平常练习的干话没派上用场?
没办法啊!就只能说:亲爱的你冷静一下,与其你叫我自己好好想想,你自己为什么不好好想想(激动)!你有没有去看清楚,你点的是黄牛网站诶!你怎么要我们负责?你疯啦!?(大笑)
越讲越嗨的安溥,又瞬切回认真模式:
但这让我理解到,其实这两万个人它不是『你的』两万人,是有两万个人现在对这东西有兴趣,或对你有兴趣,但他们不是『你的人』。
她说自己对这样的关系其实非常疏离,但这疏离本身其实是一份很大的诚意:
我绝不会轻易动用你们去做什么事,我反而满脑子在想这两万人里面,可能代表现在音乐消费族群裡的好几种什么样的人?它不再是两百个、大概都是两三种性格的人。最近花最多时间在消化的是这个。
半小时的专访一晃眼时限已到,面对经纪人的提醒,安溥发出哀嚎,她显然还有很多话想说,远超过一篇访稿能够承纳的。但透过这些,她想表达的是:自己实在没有感受到所谓成功:
客服把我拉回现实,就是离成功还远呢!今天如果这两万人在各行各业都变成很强悍的、帮每个产业找出新方向新作法的人,我会认为这是成功喔!(灿笑)
我听到都傻了,说你的成功根本是救世的理想啊喂!安溥自己也好笑,说不至于是救世,但是代表你观念的传达一定有突破某些结界,那个突破的过程,对我来说就会是成功了。
如今的安溥,依然在家一篇篇写着电子报,告诉全世界「你不要再跟人吵架」。她最在意的,仍是如何表达自己、如何「说动」对方身为公众人物,要如何做到不是曲高和寡,又不是无限地讨好?
那个拿捏我已经学了十年,到现在还在努力。至于票房的成功,或钱这件事,或是观众这件事,我当然没有不喜欢或是排斥,但我的感受还是比较疏离,就是他们不是我的,还不属于我。或我也不会希望他们只属于我就好,可能更会抓著这两万人说:如果你想来我的演唱会,会不会听完也想去听谁谁谁的演唱会?因为正是这些人让我这麽努力,让我想把我这种歌手当好。
「你拥抱的,并不总是也拥抱你,而我想说的:『谁也不可惜』。去挥霍和珍惜是同一件事情,我所有的何妨、何必——何其荣幸。」或许生命就是一连串的遇见和抉择,谁该淡去,谁能留下,怎样的缘分生成什么样的日子、和多少交会?都勉强不来,只能在当下尽情挥霍,同时好好珍惜。而会留下的,难忘的,不想放手的,就会留下来,继续陪彼此往前。
/对了,还要说说老渔夫的故事——许久之后,才有人听说,老先生把星星捞起来的时候,喜欢听它们说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被他编成歌谣,传唱到海底,也迴响到天际,激烈的或惆怅的,或开朗的,一句句拍打著海岸边。有人说老渔夫是神仙,要把不可能捞完的溺水星星们、通通都救回天上;也有人说,他也曾是天上的星星,因为听说这颗星球、这片海洋裡有无数的故事正在载浮载沉,努力要活下去,所以特地来聆听它们。/
不论何者,面对这些故事,和其中的何妨、何必,他只觉得每一次的交会,都真的是:何其荣幸。
安溥(张悬)握住话筒的手于是在一阵对电子报是否是那么过时的讨论的混乱里我写起第一封信,我写得慢,我慢慢写,让写信先从不过如此而已开始,我试试看哦。
——节选自安溥的第一封电子报
安溥(张悬),1981年5月30日出生于中国台湾,本名焦安溥。在过去的音乐历程中,安溥以张悬之名,成为当前华语音乐世代中辨识度最高的跨领域创作女歌手之一。在2015年初结束个人万人演唱会与海外专场巡迴后,宣布回归本名安溥,暂停商业演出即投入下个阶段的诗集与音乐作品筹备,并持续带来各项领域中不同身份的音乐创作,制作人,诗人,演唱会作品导演等探索与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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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采访原文标题为《亲爱的,请当我可敬的对手——专访安溥》(撰文/张砚拓,摄影/张国耀,编辑/叶菀菱),经授权转载自台湾线上媒体SOSreader;部分内容和图片为飞地编辑所加
我会记得这年代里你做的事情
你在曾经不仅是你自己
你栽出千万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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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 | 编辑:翠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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