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悔录青春一直写到老的故事

父与子

2016-01-03  本文已影响29人  梁脊

深夜,爸弓背坐在沙发上,他深深吸一口烟,蓝烟从他的鼻孔和唇间泻出,在空中残留刺鼻的臭味。片刻,他说了一连串的话。坐在一旁的罪犯——我轻轻挪动手指,疲惫的身体开始发麻。弟满脸通红,一副该死的受委屈样子。

他说许多无聊的话,却硬是要用训导的语气。

饮水机偶尔会冒一个大气泡升腾桶顶,割破紧绷的安静。

挂在白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走。

我的童年正是这样过来的:从我懂事的年岁起,每当他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事,深夜时就会叫睡眼惺忪的我到客厅里,闻他的烟味、听他讲训话,往往他会讲上半个小时,而我则一句话都不说。这种“家教”很小的时候便开始。我被他震慑得不敢挪动身体,就连吸一口大点儿的气、哽咽一下喉咙都很慎重。唯一敢四处走的,就只有思绪。那时候我深刻领悟到,只有思想是不会在外人面前暴露无遗的。

记得小时候,我偷妈的钱,然后被妈知道了。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央求妈别告诉爸,她斩钉截铁地说,这事要是帮我隐瞒了就一定会有下次。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被信任。在饭桌上,爸听妈说这件事时面无表情,等他吃完饭了,我那碗吃到一半的饭被倒进垃圾桶,他随手拿起扫把就狠狠打我,洪亮的怒吼,渗骨的伤痕,还有眼眶中被模糊的世界……我一直都很记得,那时候只是想拿钱买点零食吃而已。爸妈总是很严厉地限制我的零用钱,每次问他们拿,都会嘟哝我乱花钱。我不过是不想被他们骂。之所以会有今晚这个场景,因为我又偷了钱——但这次是偷弟的。

六年级,面对身边多才多艺的同学,我深深感受到作为一个平庸孩子的无能。为了让自己能努力跻身在群星之中,有天我兴高采烈跟爸说要学街舞。但爸听后只是冷笑说:“街舞?那些在街边的疯子?”那刻我发现,我低估了爸对“流行”的理解。他的这句话狠狠堵死我对他的任何情谊。那以后,无论我主张要做任何事,都没得到过他的鼓励。

我真想不通,那些多才多艺的同学是怎样得到父母的掌声的。

初中的我很喜欢看关于讲述人生智慧的书,其中一本叫《羊皮卷》。总把心思放在课外书的习惯就在那时候发育成熟的。爸说我没好好读书以后就得干苦工。有天晚上我实在受不了他的否定,于是心血来潮写了一封信,大致是说其实读书不一定只读教科书,许多真正的知识是在教科书以外的。然后夹在《羊皮卷》里,放到茶几上,等他回家的时候看。希望他会对我改观。

第二天,我才意识到自己简直天真到底。

他怒视我说,怪不得这孩子这么不听话,原来就整天读这些教坏人的书。我一时间满脑袋问号和感叹号,他翻开目录指着上面一章“不要听别人的话”,还说如果读这些书会让人发财,岂不是整个世界都有钱了?

我不记得当时为什么会哭,但从此我深刻理解到“断章取义”这四字。

还有,“听话”这两个字我不知道它们是形容词还是名词,但此后我将之定义为阿谀奉承的代词,那是一个表示某人丧失尊严的词。

初中的学校是非全日制的。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跟同学在外面玩到傍晚六点多才回家。但那正是家里吃完饭的时候。就连这么正常的交友活动,他都有自以为是的理由对我发怒。

有次,我去同学家里玩,差不多七点才回家。一路上,天空渐渐变黑。到家时,我发现大门紧闭,但屋里明显有人声,而且还是我熟悉的家人的声音。我死命敲门,起初以为他们听不见,可直到吵到邻居都出来,门依然没开。我不敢发脾气踢门,只能坐在门口许久,邻居识趣地问我是不是没钥匙开门,我没说话,因为我知道他们挂着的是笑脸。

当周围都被漆黑包裹,我饿得手指冰凉的时候,门才开。爸说以后再是很晚回家,就别回了。

然而,我弟……

弟一直很受家人青睐。他会帮妈做家务,读书成绩比我好,经常买好吃的东西孝敬长辈。童年印象中,弟经常跟爸玩得很疯,在沙发上脚踢、力抱、捏肉……每个细节我都很清晰,因为每次我都坐在一旁干笑,看这对父子欢乐。

坏人不被期待,所以当一家人在谈笑时,爸懒得提及我,而弟则大声宣布他以后要当警察;坏人不被赞许,所以我是被亲戚用作生动的反面教材;坏人不被信任,所以爸将每个月的零用钱交给弟,再由弟分配给我。妈谈及我俩兄弟时,她会说日后可别指望这当哥的能养得起父母,他能养活自己就已经很厉害了。

自上了高中,为了和朋友吃喝玩乐、去网吧度过愉快的假日、吃上一顿丰盛的夜宵、买华丽的高达模型,我找各种借口问爸拿钱。当爸递钱给时总不耐烦地附上一句:省着点用。

挂在白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走。

爸继续他千篇一律的训导:“以前,爸那么死板管你,不给你到外面学那些所谓时尚,是怕你交识到浑浑噩噩的年轻人。不给你看那些励志书,一来你还不够年龄,怕你只懂片面理解;二来靠励志书并不能成功。”他示意我往他那边坐过点儿去。我很不情愿地挪动一下位置,他用灼热的手搭在我的肩膀。

“以前爸小学五年级就没读书出来工作,被骗过好几次钱、也换过很多次工作,这些知识只有你经历才知道,励志书是不会写进去的。”他将烟蒂丢入烟灰缸,“父子之间固然会有代沟,我现在开始不管你,你以后会经历很多人情冷暖,到时自然明白爸的想法。”

他抽出一支烟,点燃。继续说:“时尚什么的都会过时,但你学的那些学术知识是不会过时的。”说着,爸示意弟坐到他的另一旁。

“之所以爸不直接把钱给你,就是怕你乱花钱。爸四十多岁人,不像那些失业就找另一份工作的年轻人。如果现在你不省着点用,万一爸被解雇了,到时候别说零用钱,说不定要你退学出去打工了。”说到这里,我才发觉爸的语气很平缓,像跟朋友聊天那样。

“每次我都把自己那份分了点儿给他的了,他还不够用。”满脸泪痕的弟勇敢接话,但不敢看我一眼。

爸笑了,浑浊的云状蓝烟碎在他嘴前。他轻轻拍着我俩,说:“俗话有说:上阵不离父子兵,打死不离亲兄弟。这辈子,你跟他是兄弟,下辈子就可能连面也不会见;作为父亲,我养你、骂你、打你、教你,这不是外面任何人能做的。”爸环视周围,“这间房子里,父子是一间企业,爸是生产商,你们是制造商。如果我不严苛,你们就会给社会制造出劣质产品。”

就如我所预料,爸总是说许多离题的话。明明今晚要惩罚我这个盗贼,现在却当什么也没发生,反而把我当成他的朋友。

“现在,我们父子仨把过去不好事情抹掉,以后谁都要为这个家着想。好不好?”爸伸出粗糙的右手,“哥哥。”他望向我,双眼红了。

我怔住,不禁扭动脖子。僵持了一整个童年的颈骨,清脆作响。然后,鼻子泛起一阵酸意,我缓缓伸出冰冷、渐暖的右手,搭在爸的手上。

“弟弟呢?”

抽泣的弟将修长的手搭过来。

父与子,三只手,层层相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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