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虚伪并不难,难的是如何逼问真实
1.
在特大型城市生活的人们,往往是不会仔细思索生活和未来的。
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梦想,是梦想太过遥不可及。
阿珍租的房子在通州,通州可是个好地方啊。
那里设施齐全,从有名的小苍蝇馆子,到万达金街,从健身房到医院,你需要的、不需要的这里都有。
不过,白天这里会显得萧条一些,因为人们都已经赶着地铁进城上班了,最后留下这座空城。
每天早上6点半,阿珍都要准时起床,洗漱、化妆之后,急急忙忙的往地铁站走。
阿珍感觉,仿佛你不管几点钟起床,赶到地铁站外,都会排起长长的人龙。
阿珍咬着刚买来的煎饼果子,一边跟着人流向前踱步,虽然已是寒冬腊月,但在户外排队的人们还是刷着手机,排解等待的尴尬和麻木。
终于,她上了站台,在差不多拥挤的队列中,挑了一个自己觉得不那么拥挤的车厢入口。
周围维护秩序的大妈,操着浓重的京腔喊道:车进站了,都离屏蔽门远点。
进站的地铁早已满员,阿珍不得不收起没吃完的半个煎饼,撞向车厢里。
车厢不比沙丁鱼罐头,因为这几天的北京一直很干燥;人们紧贴着彼此,无法回身,但却不忘拿出手机掩饰焦躁。
这样的拥挤,会随着站点的停靠愈演愈烈。
阿珍双手捧着手机打字时,感受到有人在她的屁股上摩擦了一下。
阿珍没有多想,迅速的努力往右侧挪动了一下。
但没出半分钟,“摩擦”如期而至,他隐约感受到是一只宽大的手。
阿珍轻咳了一声,加大了动作,又往右侧的人群中挤了挤。阿珍加大动作,是想让揩油的变态适可而止,“我已经发现你了,再来我就不客气了”,阿珍心想。
揩油的大手好像并未理解阿珍的意图,这次阿珍努力的将身子转过来,他确定揩油的就是站在他斜后侧西装革履的胖子。
她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之后胖子在下一站下车了,又从另一个车厢上同一列车。
我问阿珍,为什么不喊人、报警?
阿珍说,就算我陪他折腾了几个小时,警察把他带走了,又能怎么样?我到了公司,怎么说?说我逮了个摸我屁股流氓?
一小时后,阿珍换上高跟、包臀裙,挺起了御姐的胸膛,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2.
阿珍家在4线小城,父母和哥哥都在那里,日子不算富裕,也还算凑合。
父母总向阿珍抱怨,已经29了,但还是没有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为此亲戚也为她物色了几个年纪相当的对象,但都被阿珍谢绝。
阿珍喜欢喝星巴克,她说,习惯了星巴克的格调,那里有明亮的光线、细致的布景,和盯着苹果笔记本忙碌的商务人士。
你让我回老家,在油腻的桌子上来碗羊汤、要笼烧麦,恐怕是万万回不去的了。
8千的月薪在京城来说,不过是个不好意思启齿的数字,但这样的薪资的工作,在阿珍的老家是找不到的。
可老家和北京的苹果手机都买一个价。
刨去2000的房租和4000的日常开销,阿珍好像也攒不下什么钱了,所以当问到阿珍的理想时,她只是勉强的笑笑。
因为那根本不是什么理想,她不过是想留在这个城市,不依靠任何人,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但这样的愿望于阿珍来说,好像与世界和平的愿望一样,遥不可及。
听上去荒唐,细想来更荒唐。
“从本质上来讲,我们都是既失去家乡,又无法抵达远方的人。”
——《皮囊》
如果你问我故乡是什么,我可能会说是塑造我们最初的那一部分。
那一部分最为直接,也最为彻底,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开始逃离最初的真实。
就像一个囚犯,在长达几十年或者更长的监禁中,他终于和这个真实的世界脱轨了。
囚犯在上厕所之前会举手报告,贴着墙边小心翼翼的前行,不敢正视警官的眼神。
这样看似压抑的生活,对囚犯来说却最有安全感。在出狱后,他与世界格格不入,荒唐的希望重返监狱。
我们也心甘情愿的接受了大城市的一切,其中也包括肮脏的污染,和拥挤的吵杂。
对很多北漂来说,北京和监狱生活一样,它都代表着逃离和规律性。
只是很多人不愿承认。
于阿珍而言,故乡是一家油腻的羊汤馆,北京是一家高格调的星巴克。
3.
你当然可以说阿珍有够虚伪、虚荣,一杯30块的咖啡就能满足她一颗虚荣的心。
所以,不得不佩服,星巴克的中国定位,30块钱就能让一个生活中兵荒马乱的姑娘,找到自己的小资情调,你能说这30块不值么?你能说30块一杯的咖啡贵吗?
阿珍那样的“虚伪”,在我们所有人身上都可以看到。
只是看你愿不愿意承认。
就像陈嘉映在《十三邀》里提到的,“其实认识到我们自己有点虚伪吧,我觉得还不是特别难,这虚伪下面的真实,就是你真的想要的是什么,你在意的是什么,还真是挺难的。”
“就是要拷问出真实下面的虚伪,要拷问出虚伪下面的真实。”
——托斯妥耶夫斯基
对阿珍来说,30块换来的小资情调是有些华而不实,是有些虚荣和虚伪。
那背后的阿珍是怎样的呢?
可能是不想与一个揩油的胖子纠缠不清,懒得理会正义该如何伸张,也贪慕华而不实的事物,并且接受、认同了自己是这样一个“人”。
她希望生活的独立,上班的早高峰上被占了便宜,也不与流氓缠斗;又或者上去赏他一耳光,在警察面前闹他个天翻地覆。这都是阿珍能做出来的事。
不过,可能是因为“迟到打卡说明”,或者是拥挤疲惫的早高峰,让她不能出这口恶气。
“说到底,可能还是钱闹的吧。”她说。
如果我有钱就不会挤地铁,如果我有钱我不会在乎单位的工作,如果我有钱我会把那流氓打成脑震荡。
阿珍说,我不想说“为生活所困”这种话,让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我也不想依靠任何人,任何虚幻的事,我就是想过我想要的生活。
喝星巴克,是我的生活。
忍受早高峰的拥挤和焦躁,是我的生活
“被占便宜”,是我的生活。
这些都是我的生活。
而扇流氓一耳光,大闹一场,是我想要的生活。
和独立不依附任何人一样,这都是我想要的生活。
失去故乡怎么了,抵达不了远方怎么了,生活里的虚伪一目了然又怎么了,可是她拷问出了皮囊下的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