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十二
马占胜说完,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和高加林握了一下手,像逃避什么似的很快就钻到了人群里。
高加林因为一直就对这个公社有名的滑头没有好感,所以基本上没认真听他说了些什么。他现在只知道他离开了城关公社,高升到县政府了。但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胳膊上挽的这篮子蒸馍卖掉!
高加林很快从街道里的人群中挤过,向南关的交易市场走去。
县城南关的交易市场热闹得简直叫人眼花缭乱。一大片空场地,挤满了各式各样买卖东西的人。以菜市、猪市、牲口市和熟食摊为主,形成了四个基本的中心。另一个最大的人群中心是河南一个什么县的驯兽表演团,用破旧的蓝布围了一个大圈当剧场,庄稼人挤破脑袋两毛钱买一张票,去看狗熊打篮球,哈巴狗跳罗圈。市场上弥漫着灰尘,噪音像洪水声一般喧嚣,到处充满了庄稼人的烟味和汗味。
高加林提着那篮子馍,从本县那条主要的大街上满头大汗地挤过来,就投入到这个闹哄哄的人海里了。
他提着篮子在人群里瞎挤了一气,自己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是个讲卫生的人,雪白的毛巾一直把馍篮子盖得严严的,生怕落进去灰尘。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干什么的,有几次他试图把口张开,喊叫一声,但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他听见市场上所有卖东西的人都在吆喝,尤其是一些生意油子,那叫卖的声音简直成了一种表演艺术。他以前听见这样的喊叫,只觉得很好笑。可现在他在心里很佩服这种什么也不顾忌的欢畅舒坦的叫喊声;觉得也是一种很大的本事。他自己明显地感到,他在这个世界里,成了一个最无能的人。
正当他在人堆里茫然乱挤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个妇女对旁边一个什么人说:“今儿个死老头子又要喝酒,请下一堆客人,热得不想做饭,国营食堂的馍又黑又脏,串了半天,这市场上还没个卖好白馍的……”
高加林一听,赶忙转过身,准备把蒸馍上的毛巾揭开。可他身子刚转过去,马上又转了过来,慌忙躲到一个卖木锨的老汉身后——他看见那个寻找着买馍的妇女正好是张克南他妈!以前上学时,他去过克南家一两次,克南他妈认识他!
可怜的小伙子像小偷一样藏在那个卖木锨的老汉背后,直等到看不见克南他妈才又走动起来。也许克南他妈早认不得他了,但他的自尊心使他不能和这样一个过去认识的人做这笔买卖。
这时候,满城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喇叭里传来了黄亚萍预报节目的声音。亚萍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变得更庄重和柔和;普通话的水平简直可以和中央台的女播音员乱真。
高加林疲乏地背靠在一根水泥电杆上,两道剑眉在眉骨上一跳一跳的。他眼睛微微地闭住,牙齿咬着嘴唇。他想到克南此刻也许正在长途汽车上悠闲地观赏着原野上的风光;黄亚萍正坐在漂亮的播音室里,高雅地念着广播稿……而他,却在这尘土飞扬的市场上颠簸着为几个钱受屈受辱,心里顿时翻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