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拖拉机的小男孩
陨落.jpg
文/一叶苦艾
1、
一辆拖拉机拉着柴禾，在崎岖的山路上缓慢爬行，掀起一幕烟尘，漫卷天空，迷住了过往路人的眼睛。
今天是星期天，三五成群的寄读学生，背着粮食，挑着瓶瓶罐罐，往几十里外的中学赶去。天黑以前，必须赶到学校，上自习课。若是迟到，班主任要罚写检讨。
百多字的检讨书，好写。无外乎就是找出迟到的原因，保证以后不再迟到，云云。最难堪的不是这个，而是班主任要你拿着写好的检讨书，站到讲台上，面对全班几十个同学的面，把它大声读出来。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着你，别提有多难受了。别人都没迟到，就你迟到，本身就有点说不出理。
很多同学都怕上讲台念自己的检讨书，所以星期天早早就开始准备下个星期在学校要吃的粮食和菜，力争在晚自习上课开始前赶到学校。
陈晓生的父亲外出打工几年了，家里没收到他的汇款单，更无来信，人间蒸发了似的。
母亲孱弱多病，妹妹尚小，家里的庄稼陈晓生不能不管，特别是抢收小麦，错过那几天最佳时间，就会烂在地里，意味着绝收，生活将更加艰难。
陈晓生帮母亲收完麦子，出发返校时天已近黄昏，太阳落到山那边去了，落日的余晖照在北边的山坡上，山体上半截明亮，下半截晦暗，似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种田的农民扛着各种农具回家了，放牛的小伙伴牵着大黄牛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构成一幅绝美的田园牧歌图。
一起上学的伙伴们早就出发了，今天这几十里路，只能是陈晓生一个人的孤独之旅了。想到这里，心里有些害怕。走到村子外面的公路，差不多要一个多小时，小路无人，大山促拥，随时要倒下来一样，令人窒息。
路过一片乱葬岗，陈晓生脑子里浮现老人所讲的鬼故事情节，汗毛倒竖，不由加快了脚步。今天的粮食和菜，挑在肩上格外沉重，在坟地边不敢休息，汗水不停从额角淌下来。
2、
到了村口外的公路上，陈晓生深深出了口气，公路上要比小路人多，还有偶尔经过的拖拉机，这些足可以为他壮胆。
陈晓生心里很着急，今天的晚自习肯定迟到了。
自己的语文成绩差，最怕的是作文课，每次语文老师布置下作文题，他都会陷入无边的恐惧中，自己实在写不出那八百字的作文，抄别人的，难免雷同，很容易被发现，又得重写。又没有其它途径抄录，只有厚着脸皮东拉西扯，凑字数。
别人的作业全交上了，剩下他一个人不能完成，语文课代表，总要催他好几次，最后实在没办法课代表对陈晓生说，他再交不上，就不会等他了，老师等着批改，啥时候写好了，让他自己交到老师那里去。
自己交作业，还是最后一个，那不被老师抓个正着，首先批改的就是自己的作文了，少不得又要挨一顿骂。和大伙一起交上去，对于陈晓生来说是最好的躲避机会，他可以将自己的作业放在最下面，老师从上面按序批改到最下面，五十多篇题目一样的作文，到他那里，老师一定会视觉疲劳、观感厌倦，把他的作文一带而过，他也会因此逃过一劫。
以陈晓生的语言文字组合能力，写检讨书和写作文一样难，所以他尽量避免迟到，不是为做一个好学生，而是为了不写那令人讨厌的检讨书。
然而，陈晓生今天铁定要迟到了。
天已经黑下来，一阵恐惧感袭来，陈晓生不由加快了步伐。
路上遇不到一个行人，他多么希望有一个迟到的同学与他同行，但是没有。
3、
“突突突”的声音从山那边飘过来，是拖拉机的声音，陈晓生欣喜莫名，如果能爬上拖拉机，让它载自己一程，哪怕一里两里也是好的，他太累了。虽然老师、家长都有交代，路上是不能搭载拖拉机的，但今天，陈晓生要违例了。
陈晓生早已做好准备，从肩上放下挑着的东西，提在手上，丢掉竹竿，站在路边，等拖拉机经过身旁的时候，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去，同时还不能让驾驶员发现。若被发现，也就白忙活了，要被赶下车的。
拖拉机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一辆拉木头的农用拖拉机。陈晓生装做急着赶路的样子向前走，这样不会引起驾驶员的注意，不会怀疑他有爬车的企图。
柴油发动机怒吼着，喷着黑烟过去了，拖拉机与他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陈晓生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扔到车厢里的木头上，双手攀着捆绑木头的绳子用力往上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陈晓生上了车，象一只猴子一样蜷缩在木柴缝隙中。
陈晓生突然发现装粮食的口袋竟然不翼而飞。明明是自己亲手扔上来的，怎么会不见踪影？陈晓生扭头看看身后，月光照着的泥巴路象一条干涸的河流，一只黑色的袋子非常显眼，那是陈晓生一星期的口粮。丢了那袋粮食，意味着这星期自己要饿肚子了。
陈晓生毫不犹豫跳下车，摔了一个跟头，爬起来，跑向来时的路，把粮食口袋拎在手上，紧接着追赶离他越来越远的拖拉机。陈晓生拖着瘸腿，紧急追赶，身形伴随着腿瘸忽高忽低，如一个伏地潜行的幽灵。
陈晓生必须追上拖拉机，如果追不上，落在车上的菜还有作业本、课本全都会丢，后果更加严重，这一星期不但没菜吃，而更加可怕的是丢了课本、作业本，他不敢面对老师那严厉的责备的眼神，很多个夜晚，做梦见到那眼神，吓得冷汗把被子都洇湿了。一声尖叫，蓦然惊醒，庆幸只是一个梦。
陈晓生用尽全力，没命奔跑，转过几道弯路，终于在一个上坡的路段，赶上了那辆拖拉机。他在心里感谢老天，在这里设计了一段上坡，不然，他永远也没机会赶上了。
陈晓生瞅准机会，将粮食口袋扔上车，依照原来的方法攀着绳子向上爬，但他没有力气了，他的最后一点力气也已经耗尽，再无力气爬上车了。绝望与恐惧袭击着他，如果就此放弃，他将会失去所有的东西，面对所有最坏的结果。
陈晓生不能放弃，也不敢放弃，他挣扎着，向车上爬，无数次的尝试，无数次失败。拖拉机拖拽着陈晓生踉跄前行，他抠着车身，一寸寸移动，他想到车头与车身的连接处，他知道那里有一个大角铁焊成的三角架，从那里爬上车厢更省力气。
4、
费尽千难万险，陈晓生终于站上了连接处的三角架，心里踏实了许多，长长出了一口气。
突然拖拉机车身剧烈颠簸，超出车厢的木头摇摇欲坠，他要尽快爬上去，看好自己的粮食、书、作业本，它们不能再丢了。
陈晓生抓住绳索，身体悬空，再有一点力气，他就可以上去了。但是，他的力气用完了，再没有半点力气供他使用，双手承担整个身体的重量，上下两难，时间久了，他支撑不住了，但他知道无论如何不能撒手，就这样悬挂着。
不知过了多久，陈晓生睡着了，梦见自己去了课本上的桃花源，景色好美，人们是那么和善，还有那么多自己梦寐以求的好吃的东西，最重要的是，那里的人不用上学读书，不用担心迟到，也不用担心老师的责骂。
陈晓生感觉身体轻飘飘地从蓝天白云中往下飞落，半途骤然加速，越来越快，最后像一块石头坠向无底深渊，眼前一片黑暗，他失去了一切知觉。
陈晓生笑了，嘴角溢出一丝殷红，如三月初开的桃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