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的影子
闲坐悲君亦自悲 百年都是几多时 ——元稹
亡者的影子第一次走进这个地方,扑面而来的就是一种腐朽的人味。那是一种难以被言语形容的味道,消毒水味、体味、排泄物味、空气清新剂味……这些味道都无法将那种气息覆盖。垂暮的气息包裹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即便离开这里,也久久不能驱散。整栋房子,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死亡的味道,如同地狱的触手,贪婪地掠夺着生者的活力。
初春的阳光从窗缝里滑进来,温暖着空空的躺椅。看上去这里是被护工一丝不苟得打扫过了:墙上的照片和圣诞贺卡不见了踪迹,白色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总是放着BBC 4的电视也安安静静。除了窗口的那两株绿植,房间里毫无生气。
房门外他的名片已经被取下。
他大概是,没能熬过这个严冬吧。
他曾是一位生活在High Wycombe的电工;他曾每年都和妻子骑着摩托,驰骋在夏天南法的花海里;他曾在二战轰炸机飞过的山丘上憧憬着未来……而如今,他瘫在躺椅上,看着他听不见的电视节目,努力回忆着他已经丢失的过往。他看着我,使劲把皱着的上衣往下拉扯,试图遮住他浮肿的肚子。然而几次尝试都失败了。“对不起,能把毯子递给我一下吗?”他尴尬地问道。接过毛毯,盖在身上。几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使得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他都猛地抽搐一下,令人窒息,直到整个人都塌陷了般,蜷缩在了一起。“抱歉,我想我先天就有些病。”他颤抖着喝了口水,尽管他努力稳住双手,水仍然从嘴角流出,撒在了领子上,“但我不记得是什么了。”他放下水杯,重重地倒进了躺椅里,耷拉着脑袋,直愣愣地看着地面,不复言语。毯子又滑落到了地上,但他似乎也不在乎了。
在这里长住的人,过去已被病痛从肉体里剥离,剩下的躯干抱着些许记忆残片,苟延残喘。尊严?大概是不复存在的了。
出门看见虚弱附在对面屋子的门框上。住在里面的她,如此瘦小羸弱,连那张小小的单人床都被她衬托得巨大。我们和她一起翻看老照片,看她年轻时的模样,回顾她从前的家庭。“这是我丈夫。”每每看到这个男人的照片,颤抖着的快乐都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在他去世前,我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当年的他们,可谓是郎才女貌,黑白照片更是凸显了那种复古的优雅。照片是按着年份放置的,每翻一页,时光都从纸页间滴落。从在草坪上嬉笑的小女孩,到婚礼上欢笑的新娘,再到膝下儿女长大成人带着他们的孩子回家团聚……合上相册,便是现在了:长在了躺床上般,苍白、透明、脆弱,困惑地看着周遭。时钟滴答滴答,每一秒仿佛都能看见她的生命掺杂着几缕记忆,飘出窗外,再也捉不回来。
“陪伴这些老人时,你们要知道,他们首先是人,是体会过人生的人,然后才是病人。”老师曾这样嘱咐。浅显的道理,似乎轻而易举就能践行。然而在真正面对他们时,当意识到病痛已经成了他们无法割离的一部分时,当人已然成了病人时,曾经的他们都早已随着那些故事消亡。剩下的这具躯体,只不过是已死之人生后留下的幻影罢了。
亡者的影子后记:从去年11月成为Dementia Friend的一员后,我便每周都和同学们到养老院做志工。这里的老人们有不同程度的失智症(Dementia,最常见为阿兹海默症)和其它疾病。在陪伴老人的这段时间里,深深体会到了心理咨询师的不容易:他们都是在输出自己的能量去帮助别人。然而一个人的能量总是有限的,每每从养老院和老人们聊完天后出来,总是感到身心俱疲,极为压抑。
但也开始对失智症有了些了解。这个养老院里很多老人非常孤独,因为没有人来探望他们,陪伴他们。不少人会觉得得了老年痴呆的老人反正也记不住事情,连自己的家人都已经忘却,根本没有必要花时间在他们身上。其实不然,尽管具体是事情他们记不住了,但喜怒哀乐这些情绪却仍然会在他们心里保存很久。举个例子,人的大脑就像是一个高高的书架,书架高处放的是记忆,底部是情绪,而失智症是一场地震。地震过后,存放在高处的记忆大多都被震落了,而下面的情绪却还能稳稳当当得立着。和老人们聊天后,他们可能转眼就会忘记谈话的内容,甚至根本想不起来有人去和他们说过话。但有人陪伴的那种幸福和满足却会让他们快乐很久,反之亦然。
所以身边有不幸患有失智症的老人的话,请一定每周多去看望他们,和他们说说话。哪怕只是1个小时的陪伴,或许也能在他们日渐暗淡的世界里添一笔色彩。
想对失智症(阿兹海默症等)有更多了解,或者有意愿帮助失智症患者的话,可以参考Dementia Friend的网站:https://www.dementiafriends.org.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