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
(一)
三年前的十月,好不容易等到一班没有被熔断的航班,我终于在时隔一年半后重新回到了故土。我和同伴被安排在上海的一家酒店隔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以及隔天固定时段测量体温外,没有任何活动乐趣。我的房间面朝一座花园,花园的周围被塑胶跑道环绕着,早上起床不时能看到底下健身跑步的人。花园的尽头是几座灰色的建筑群,挡住了一部分江河流淌的视线。我把时间消耗在从国内带到国外又从国外搬回国内的专业书上,不知道隔离完后回到家里面对的是怎样的面孔和际遇。
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家人了,虽然只是时隔一年多,但是感觉心里的距离太远太远。上次和外公通话还是在三个月前的夏季,正值谷物丰收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那天外公正和家人坐在大门口的巷道里。妈妈先给我拨通了电话,随后把电话给外公。看着镜头的一瞬间,令我震惊的是外公的脸是如此的苍白,很没精神。我刚想问几句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虚弱,但还是没多想,光听着外公对我过去说过的几句他放不下的话后,就挂了。
我们电话结束后的一周,他就去世了。
当我在和妈妈发生争吵时,她哭着对我说出了这件她隐瞒了我近三个月的事。当我还没缓过神来,只见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一边用手抹去眼泪,一边拿着放在一边的拖布转身离开。我面对在她身后逐渐关上的屋门,在震惊和空虚中发呆了许久。
我回来后在国内一直待到了年后,在这四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本以为我的舅舅和小姨会像我妈妈一样难过,会像她一样在吃饭时偶尔两眼放空向窗外看去,会时不时翻开他的手机号码拨通过去,哪怕电话那头再也没有她熟悉的声音。会把我姥爷从小到大的所有事情重头向我说起。但他们没有。我的小姨从小是个利己主义者。而我的舅舅,他是个很容易看开的人,他是那种会在我外公病危吐血的那一刻流泪痛哭,事情一过后,他不会再让悲伤占上风的人。他比较坚强。
我想之所以我妈妈这么难以释怀,大概是因为她和我外公之间的父女之情有太多的遗憾。对于两个性格脾气都如此倔强而相似的人来说,两人和睦相处的时间和双方如火星撞地球的时候各占一半。但是到最后,到最后的最后,我从手机里看到我妈妈趁我外公在病床上熟睡之际抱着他拍下的一张张照片中,我看到了一个老人释怀的面孔和他心碎的小姑娘,一个已做好面对死亡的勇气,一个想拼命留下他却再也、再也不可能……
而我,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一来一去,竟是永别。
(二)
离开前我见了一个对我来说极为重要的朋友。舒钰,自我高中以来的好朋友,她那年刚从俄罗斯留学回来,我俩家离得不远,在一家原来下晚自习后经常光顾的咖啡店见面。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并为我点好了饮品。我俩彼此交换了一下最近的近况。我得知她自从回国半年多后因为疫情和就业形势严峻一直没有找到工作,目前还在不停投递简历,下周还有几个面试要参加,可能未来还打算考公。而我也向她大概说了一下最近家里的事。
“你还打算在国外一直干吗?”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问我。
“不知道。自从步入社会工作以来,我发现我不知道、不确定的事越来越多了。原来打算只在国外干一年就回国考研,读心仪的学校,现在却不知不觉过了三年,梦想也越来越犹豫。好像在‘这样也行’和‘那样多好’之间飘零不定。”
“你变了。”她笑着对我说。
“是的,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是跟过去不太一样了。”
“原来你做事可是很干脆的。你只会不惜一切得到你想要的,根本没有那么多犹豫。”
“是的,过去没有顾虑,现在顾虑太多。”
“你有什么顾虑?拜托……你还不到三十岁!”
“我的顾虑就是……我想活得快乐一点,我想掌控我的人生。”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她喝完了一杯咖啡,又要了一杯卡布奇诺。我也随之要了一杯黑咖啡。
“你为什么爱喝这么苦的东西还不加糖?”她问我。
“既然原始就是苦的,那就没有添加的必要”。她愣了一下。我想她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接我的话,我俩一同向窗外望去,看树,看天,看过往的车。过了一会儿,她问我大概什么时候出国,随后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天色渐晚。
分别前她告诉我如果在年底前工作还没着落就可能接受父母的安排去相亲,然后结婚。我忽然想起我俩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周末聚在一起聊过这个话题。我当时对她说我特别讨厌婚礼的繁琐,如果以后我结婚绝对不会穿婚纱,但一定会穿牛仔裤,就这么拍婚纱照就行了,而且一定会选择我喜欢的。她当时说好,她也想拍一张另类的婚纱照,而且和我一样,在选择‘爱我的’和‘我爱的’之间,一定选择后者。于是我回过神来,问她,“既然要相亲,还是会选择你喜欢的吗?”
她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道:“不了。我打算选择……喜欢我的。”
“我也是。”我冲着她笑了。
因为这样会容易一点。
“原来我也变了。”她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惊喜还是难过。像过去很多个周末的夜晚,我俩总是太过憧憬着未来,但是当真正经历了那个未来之后,摆在我们面前的成长,太过沉重,反而衬得我们的青春太过轻浮。终于,在一次次分别和重逢后,它逐渐成为了我们人生际遇中不得不承受的生命之重。并清醒地让我们看到:生活在别处,但是我们永远也到不了那个别处。
(三)
离开之前的前一周参加了一次小学同学聚会,那是自毕业很久以来第一次同窗之间的聚会,不过来的只有十几个人,大多已经互相不认识了。令我惊讶的是好多人都已经当妈了,而我自己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由于社会身份的转变,她们很多在聊育儿方面的话题、婆媳矛盾等,我则安静地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喝酒。
很久过后,不知是谁提起了班主任已离世的消息。我惊讶不已。印象中她是个还不到七十岁的女人,身高近一米八,爱打扮,教学极为严厉。小时候对我格外照顾。记得有一次课间操她进教室看我一个人在那做数学题,身为语文老师的她还特意为我指导,问我哪里不会,以及用什么方法解题等。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让我对她格外感激。小学毕业时的最后一天,她组织我们班大扫除。全班除了有两组人待下来负责清洁外,其他人均在操场上自由活动。那是六月初的一个下午。太阳极高,我像很多同伴那样围着操场一起疯玩疯跑,一直到下午五点放学。不过与以往放学前需要排队和唱歌不一样,那天很多人自由解散了,我一直没走,等着班主任下楼想和她道别,与我一起的还有一个男生。但是班主任迟迟不下来。终于又过了很久,她和最后几个搞完卫生的学生一起下了教学楼,和他们一一告别,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后,就离开了。我没有来得及挤到前面和她握手,这对我来说是一种遗憾,但是从十二岁的那年夏天起,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她。
我看着周围喧杂的环境、一个个变得陌生不已的面孔。他们有的意气风发,有的对当下的状态听之任之。原本想着来之前可能有好多话说,但是来之后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过去我会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未来,现在我觉得,是我不懂未来,也不懂现实。
有些重逢刚一开始,你就知道是最后一次离别了。
(四)
我又要走了。
又要去另一个对于我周围人来说陌生,对于我自己来说又从未熟悉的地方。成年人的世界占绝大多数的不是爱情、亲情、理想。而是工作!是一步一步踏实的工作!无论它带给你的是顺境还是逆境,是喜欢还是厌恶,自己到头来都必须要完整地走过这一回。
“我不应该一开始就那么执拗的,以至于看到不断妥协的自己,错失了太多。”
这是我,也是我妈妈。我们不应该再让自己错失太多。临行前她送我到机场,我握着她的手,看到她布满皱纹的眼角隐忍的泪光,我难受不已。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我的妈妈她是坚强的,她不会哭的。她怎么能哭呢。那瞬间我意识到,虽然对她来说亲人有那么多,但要说唯一的爱,可能就是我。要在原来还有我外公,但他现在走了,这份唯一的爱又多了几份孤独和深沉。
“如果有一天妈妈做错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原谅妈妈,就像我原谅我的爸爸妈妈一样。”
我说好。心却早已泪如雨下。
飞机上,想起高中时读过的一首诗词:“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