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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礼

2021-07-05  本文已影响0人  醉眠芳草间

我扔下电话,想骂人。屋子里没有别人,想骂就骂,可是我没有那样的习惯,我是个控制力极强的人,我把要出口的脏话咽了回去。去吧,不去又能怎么办,那是自己的直接领导。

我就开始挨个兜翻腾。先掏出一个扁扁的烟盒,不甘心地捏捏,里面还有一根烟。再掏出两张票子,一张绿色的,两张红色的,二百五。我自嘲地牵动一下嘴角,笑了笑。

这个数肯定不够,我又从兜里掏出钥匙,去开刚刚锁上的办公桌抽屉。抽屉里有一个黑色的方纸盒,纸盒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铁盒。我一层层打开,就像农村老太太打开装着她所有积蓄的小布包。铁盒里有两张卡,一张邮政的,一张农行的。我记得很清楚,邮政的里面有两万,农行的里面有一万五。

我很羡慕那些一掏出钱夹,里面全是各种卡的有钱人。我只有这两张卡,这卡里的钱我攒了几年,留着给儿子上大学用。我经常下乡,怕带在身上不安全,就把他锁在抽屉里。

我看看这两张卡,农行的是工资卡,就拿它了。我小心地把它装进一个磨飞了边的旧钱夹,又把二百五也塞了进去。

我是乡里的一名办事员,年已不惑,还只是一名普通的股级干部。我在努力,向着副科级使劲。我刚才接到的电话,是顶头上司老邱打来的,他说他表姑去世,他表姑的儿子要为老娘办丧事,他必须去,问我方不方便过去帮个忙。

我在心里说,我认识你表姑是谁,你表姑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连声说道,方便方便,明天一定到场。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搭上同事的顺风车,去往老邱的表姑家。

一辆微型面包车,装着五个人,都是和我一样的办事员。我问身边的老佟,说你这个月的工资还剩多少?老佟说可别提了,随了这份礼,我们三口人就该吃老本了。我说你老婆卖鱼,一天也不少挣啊?老佟说她那是猫一天狗一天,有时能挣个三五百,有时鱼卖不出去,贱价处理,上鱼的本钱都回不来。

大家沉默。忽就有人又扯起话头。“听说老邱的表姑一辈子没有生养,她从哪冒出一个儿子?”

我把脸转向坐在身边的老佟,老佟和老邱走得近。老佟说听老邱讲过,这个儿子是他表姑抱来的养子,养大了又投奔亲生爹娘,在城里工作。

“这么说老太太还得他的济了?人没了,过来给发送,总是有点良心。”我说。

老佟说,得不得济的谁知道。反正这个丧事弄得动静挺大,我农校同学在邻乡的,说是也要过来。

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儿子只是顶个名而已,操持丧礼的主角,应该是老邱。

我们一路闲扯着,到了老邱表姑的村口。远远就听到吹响的哀乐,震得我的耳膜要穿孔。车上的人闭了嘴,我把目光转向车窗外,看着一家又一家的大铁门。这里面的人会不会和我一样,也要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随礼呢?

我们的车停在窄窄的一条小马路上,离摆着花圈的院落还有一段距离。前面车已停满,微型小面不能走了,我和其他人下车徒步向前。

我看到一个破败的院落,一座旧的红砖瓦房。院前摆了几个廉价的花圈,离花圈很近的地方,支起了临时大灶。大灶里的火烧得通红,灶上的十印大铁锅里飘出鸡鸭鱼肉混杂的香气。

院里东一撮西一撮,人还不少,有站着的,也有围桌坐着的。人人都不闲着,男人在抽烟,女人和孩子不停地从口中吐出瓜子皮。

老邱看到了我们,从人群里钻过来。老邱支援脑瓜顶的边角头发没有尽职尽责,全都脱岗溜边,所以在早晨的太阳底下,老邱的脑瓜顶闪闪发光。

我和老邱远远的,都伸出了手。我说老邱,节哀顺便。老邱就现出凝重的表情,把手又伸向了下一个。

又有人来了,老邱前去接待。我和一干人就自行方便。我们在院子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立马有待客的人过来,啪嗒一声,往那个一次性餐布上扔下一盒扑克。我熟练地扯开扑克盒半腰细细的透明塑料条,揭开顶盖,把崭新的扑克牌倒在桌上。老佟就抓过去,也是极其麻利地找出两张备牌,把那五十四张分在两只手上,左右的拇指和食指对在一处,刷刷的响了几秒,牌洗好了,大家开始玩吊主。四个人一组局,我说有点头疼,退出,让同车的那几个人玩。

我起身走进屋里,普通的三间房,厅堂摆着一口描着翔云飞鹤的红底棺材。棺材前的泥盆里冒着纸烟。我进来,象征性地鞠个躬,棺材两侧不知是死者的什么亲人,一起跪着给我磕头还礼,我对他们没兴趣,也没瞅他们都是谁,瞅出他们是谁不过说些不咸不淡的废话。

我进了右手边的屋子。地下炕上满满的,一帮上岁数的老年人。我看到地中央有张桌子,桌子后坐着两个人,这两个人的面皮不黑,有一个还戴着眼镜。

我凑到桌子前,那个戴眼镜的执起了笔。显然他是记账的,另一个管收钱。

那个人扶一下眼镜,抬头用眼神问我,你是谁?写多少?

我问他,老邱的礼也在这写?

眼镜道,在这写,从桌的肚子里又掏出一个小本本。

我就从兜里掏出旧钱夹,又从里面抽出五张红票。记账的低头去写我报上的名号和数额,收钱的麻利地接过钱,数了两遍,用手捏了又捏,好像在这里能发现假币。

我有点反感,但又有点心思,站在原地磨磨蹭蹭不走。我见写账的撂下笔,就若无其事地把小本本拽了过来。

果然不出所料,同事的名字赫然在目。他们准是昨天晚上就去了老邱的家,把这礼钱先就塞给了老邱。老邱怕忘了谁多谁少,都让写礼的记下。还好还好,自己这个数目和他们持平,不比他们多,也不比他们少。

我这些年光给老邱随的礼,五六千怕是挡不住,他的岳母生日,他的媳妇住院,他的......我一个月的工资三千出头,每随一次礼,抽筋扒皮一样。不止是老邱,还有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家比着一家办事情。现在好了,出台了规定,寿宴升学宴当兵宴孩子百日宴满月宴等等等等不许操办了,红白喜事也不能大操大办。

老邱这一阵子挺讲究,最近一段时期家里没那么多事,现在表姑死了,来尽个孝心,这个发送的主儿,还挂在老太太的养子名下。但怎样展转腾挪,也跳不出一个钱字,他说得冠冕堂皇,礼还是照收不误。

我没有出屋,就往炕边凑凑。两个老头正在说话,挤了挤,给我腾出一个屁股的位置,我就笑了笑,坐了上去。

进来一个女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大着嗓门喊,“给我写上,XXX,一百元。”这显然是个男人的名字。边上的老汉就问她,你男人呢,他怎么没来?那女人也不瞅老汉:还不到开席的点儿,来早了活谁干?说着撂下钱,出去了。

又有两个人进来了,他们进来也奔桌子前,但没说话,也没掏钱,只是拿眼睛瞟向那桌子上合起来的礼账本。戴眼镜的也装作没看见,拿起一支烟,把头转向收钱的人。

我看那两个人向门边靠了靠,不作声地站在那,显然是要观察一阵子,看别人都写了多少礼。

陆续又有人进来,拿了多少钱,我不知道。这些人离那桌子很近,说话的声音只有写账的眼镜能听到。他们把钱塞给那个收钱人,那个收钱的就把手放进了装钱的兜子里。我想那钱肯定就是一张,收钱人拿到手里很容易就能摸出真假。

有一个丧礼张罗事的人身子在屋外,脑袋伸进门里,大声喊着,戴孝的走了走了,送浆水饭了!喊完两嗓子,扭身出去。

我离开炕檐,出了屋。院中有一个简易的小方桌,上面摆满了要送给死者的浆水饭。也不知是谁创造发明了这个风俗,人死了停灵期间,到了饭点家人就要抬着饭菜,到村外的小庙,哭喊祭奠一阵。哭喊够了,就把这一桌饭倒在小庙前。送四次,倒四次。

我看了看那桌饭菜,不争气地咽了一下口水。数了数,十八个盘,冒着热气,荤素齐全。那个表姑活着时也吃不到这样的饭菜,现在好了,拿到村外,野猫野狗过年了。

头顶白布,腰上缠着白孝带的几个人抬着桌子走在前面,吹响的跟在他们身后。我认识这几个戴孝的人,老邱家以前办事时出现过,不过那时不是现在这个角色,是替老邱张罗事的。这显然是老邱家的亲戚,老邱为了表姑,动员了一切力量,倾巢出动。

一桌浆水饭

我看着送浆水饭的走远,吹响的不在了,倒有点不习惯这突然的安静。许多等着开席的人呆在原处,打闹嘻笑,甩扑克玩麻将,还有一些女人,旁若无人地在那议论。

“老太太多大寿数?不到七十?老头死了没几年,她也追着去了。”

“老太太还是挺好的人,没人叫我也会来送送她。可是我这礼钱打水漂了。”

“好歹你和她还有来往,我和她也没什么礼,可是有人喊着追着让过来,过来就是掏钱呗。”

“她那个养子怎么没来?她没有孙子么?”

“咳,你不知道啊?她那个养子因为工伤,早残疾了,那个事不行,媳妇守着他,跟别人睡觉,哪来的孙子。”

“那他媳妇咋不离婚,还守个残废干嘛?”

“她不能走啊,她伺候他,有人给开工资,走了这钱上哪要?”

一堆人一齐笑。我听了这些话辣耳朵,还不如听吹响的。不过意外明白为什么在现场没有看见老邱表姑那个养子,也没见老邱介绍表姑的家人。

赶情,这些随礼的,也没几个自愿,尤其是像老太太这样,没有后人,随了礼,就是白扔。村民来随礼的,像有人组织。

我刚想回到同事的牌桌前,就听有人喊起来:收拾收拾,开席喽!

我这时发现,人像从地下冒出的一样,忽就多得围满了桌。还有站着的,没抢到位置。只能等第二拨了。

我挺佩服老邱的张罗劲。虽然有人帮忙,一些事不用他亲自去做,但总归操心。我家也有事,但我轻易不办,我办了白受张罗,连本钱都不一定能收回来。

我看着那些乌秧秧的随礼人,刨去办席成本,老邱总是有赚头。许多人随礼可能像我一样,有去无回,老邱这是无利不起早。

虽然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可还是自己来的啊,人家也没拉你扯你逼你。我就在酒席桌前,忽忽悠悠地想着,别人喊吃菜,我就吃菜,别人说喝酒,我就喝酒。

丧礼办完不长时间,老邱又买了一辆车,原来那辆给了儿子。老邱买了车不久,有人实名举报他,说他顶烟上,借丧事之名敛财。有关部门开始调查,找他谈话,老邱摊事了。

我开始不希望老邱摊事,他摊事,我的忙他就帮不了,我以前那些钱就白花了。可是我后来一想,老邱摊事,是早晚的事,他早点摊事,世风可能清明不少,像我这样闹心的人也就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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